一位定居欧洲的朋友对卉卉说,逢年过节一回国,只需通街走一遭便觉压力山大,不堪承受。问其为何,答曰,人山人海,呼吸困难。
上海如此,整个广东省都如此,或者说稍微经济发达一些的地区莫不如此。卉卉记得那年去杭州游湖,才到北山路,猛不防抬头看到湖那边的漫山遍野黑压压,疑神细看全是游人,立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一声不响掉转车头打道回府。
这里明轩请卉卉与徐源吃晚饭,因在事务所附近便决定步行走去。不巧正是下班狂潮,不过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走了一刻钟去,来到那饭庄却又人客暴满。
卉卉举目望去,看到徐君脸上亮晶晶的汗水来,明轩亦焦躁地解去衣领一颗扣子。
“不如各自家去,不凑这热闹也罢。”卉卉对两位说。
明轩倒无所谓,自然是他送卉卉回去——也正好摆脱徐源这个劲敌。
徐源眼睛看住卉卉:“于小姐不嫌弃的话,我倒有个好去处。”
明轩心里闪过一丝懊恼,卉卉将一切看在眼里。立时觉得今日三人一道实不明智。待要与徐君前去,又怕寒了明轩的心,可是如若真要此时便做一选择,卉卉恐怕真要跟了徐君到那一个去处去,她原是跟着自己的心走,自由惯了,然而明轩是与别个不同的。
当下卉卉说:“我明天便要回广东,今日时间仓促,就不必了。”
徐源不掩失望:“于小姐原来不在此地么?”
卉卉笑道:“我专程来沪拆散人家婚姻。”
看徐源不解,明轩微笑代为解释。
徐源听了默不作声,心底缓缓升起一丝的悲哀感,难得遇见一动心的女子,却只得相见数个小时。
就这样三人话别,那徐君临行对卉卉说:“我原本有意在广州设立分处,说不定哪天有缘再得遇于小姐。”
卉卉一脸笑呵呵:“但愿我永不会用到贵司帮忙。”
说得三人笑起来。徐源转身离去,卉卉的目光尾随他的背影。
明轩待卉卉在车上坐好,他关上车门,却不立刻开动,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一声不响。
卉卉感到车里气氛突然尴尬起来,明轩的沉默如此用心,怕是已经受到伤害。卉卉不免在心底长叹一声,脸上便也挂了下来。
明轩心想事到如今,答案已经十分明确,大家都是成年人,自由选择,却已不必再等他人明确答复——那时倒真难堪了。想到这里便伸手去发动车子。
这时卉卉忽然轻轻说:“明轩,你可知当年我亦如你那般思恋你?”
明轩伸出的手一震,车匙险些落地,他屏息听住。
“只是那时的我十分自卑,自卑到不敢抬眼看你,自觉不配。而今……彼时的感觉已然不复存在。”
明轩待要说什么时,卉卉已拉开车门,走了出去,关上车门,她俯下身子对车里明轩说:“你先请回。”说完转身走去。
明轩并未追去,他被卉卉的话震在原地。抬头看住车外人来人往,城市依旧是十年前的城市,那月亮渐渐升起,灯火阑珊,混着月光一起笼上心来,他知道他终于失去她了,这一次又与之前不同,竟是哀哀的悲凉泛滥开来。
这里卉卉走出去,即刻陷入人潮中,如一粒沙。她只觉两只手仍在轻微的震,脚步有些急,有些乱,身边仍有孩子滑着脚滑板蹭着她身边飞快地去。她一惊,想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去寻徐源么,然而那又算什么,一见钟情?想到这里她刹住脚步。
却于此时,忽听到有人叫:“于小姐。”
她抬起头,看到徐源,他面上有些惊喜,并失去日间的平稳,稍稍有些不知所措。
徐源略定一定神,走上前微笑看住她道:“我今日独请于小姐吃饭,不知可赏脸?”
卉卉仍有些怔怔的,一时转不过来,难道此人等在此地,难道他已知晓自己心事?思及此处卉卉突然对自己失望起来,平日如何强硬,今日却对着一个陌生人动起情来。
只呆想时,徐源说:“我车子在前面。”
于卉卉打起精神来,心想,事已至此,不如大方应约吧。
当下同徐源一同走去。
车上徐源在放一首歌,大约是《NOCTURNE》,这样唱:让白昼去吧,让夜幕降临。
两人都不曾开口,只悄悄听着。车里静静的,可是两颗心却清醒地知道彼此在靠近,这一种亲密感如此突然,大约当事人自己业已惊诧到无法再用语言表述什么。
是卉卉打破沉默,她轻轻说:“你一直未走远,可是在等我?你怎知我会下车?”
徐源不回答,将车子停在路边,看着车外的月光道:“实不相瞒,我今年已三十六岁,如果时光倒退十年,我依旧会等在那里。”
“你没有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下车。可我知道我若不等,会得错过。”
卉卉沉默着,无言以对,心上却烦躁起来。觉着这不是往常的自己,于卉卉不应该是这样,她不能忘记黑暗挣扎的少年时期,她十分之累,只是紧闭着嘴不言语。
车子继续开动,约半个多钟后,来到一个农庄一样的所在,进得园来,先见一个人工的湖来,虽不大,倒是在岸上植着几株柳,柳枝斜斜垂到湖面上,7字形一带木屋子,有约三四尺宽的回廊,那回廊连带地板都用竹木做成,壁上却是枝形壁灯,绿绿暗暗的光。卉卉穿着丝裙子,裙摆随风轻拍脚踝,半跟鞋节奏清楚地笃笃响。
迎面出现一位着红衫黑裤的女孩子来,笑向徐源道:“徐先生,这边请。”自己走在前面带路。
卉卉却慢慢地走,欣赏那绿色枝形壁灯。徐源看在眼里。
忽然卉卉听到耳边有声音说:“于小姐,可有人对你说过,你很美丽?”
卉卉即刻失笑道:“不,如若有人这般跟我说,我会以为他认错人。”
徐源微笑不语。
服务员带他们到一个房间里,壁上挂的是狂草书法,写着苏东坡怀念故夫人那阙词,卉卉的近视眼模糊辩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徐源解释说,这庄园原为纪念一个人。
卉卉听了道:“这样说来,也太狷介了。再说即为纪念,原应哀矜静肃,倒让我们这般俗人日日来搅他。”
徐源笑说:“我们这样一议论,倒真成俗人了。”
卉卉一想也是,便不开口,低头吃饭。
吃过饭,两人静默片刻。卉卉知道徐源定有话讲,心里暗急,只觉得事情发展太快,已超出自己界线。
果然,徐源看住她道:“如果我留你在本市,可否答应?”
卉卉微微一笑道:“留在本市,却做何来?”
“现今社会一切都是现成,你若有意,我即时便可求婚。”徐源也笑说。
卉卉这下石化了一般,一天遭遇两段表白,难道这座城市有利她于卉卉的姻缘。她想得笑起来,几乎笑得打跌。
徐源被这一笑,自己倒笑不出了。是谁说的,女人的幽默破坏爱情,男人的幽默巩固爱情。
当下他猜不透这个状况来。
卉卉止了笑,定晴看着徐源道:“徐先生真看得起我。然则我若答应你,留在本市,然后同你结婚么?你我相识不过数个时辰,咱们都过了闪婚的年龄了。”
徐源内心的失望一点点涌上来,便不再言语。想到自己着实太急进了,对方拒绝实应在意料中,又想到自己自十五岁到如今又二十年过去,实在不应该这般患得患失。四十而不惑,他将近四十,这次倒是一时失着了。
于卉卉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于卉卉,你应跟着自己的心走,这徐君不应再错过。
徐源看着卉卉的眼睛垂下去,他想到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句子,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握她放在桌面的手,她并无脱开去,任他握着。两人这样默默无语相对,可是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心在一点点靠近。
房间静得只听到墙上时针嘀嗒转动。
卉卉打破沉默起身说:“舍妹近日颇不如意,我需回去了。”说完起身走出房间,站在回廊上,她长舒一口气,抬头看那绿绿的壁灯,正自幽幽地闪着光,天空仿佛起了雾,一轮圆月悬挂柳梢头,湖水随微风轻轻荡漾。忽而一丝筝音不知自哪间屋飘出,奏的是《梁祝》。她微微笑着听住,一刹时分不清身处何地,只觉良辰美景终将虚化,人世间俗世的幸福,她总是不能深深切切地融入其中,不免内心深深叹息。
她呆呆地站在回廊上,定晴望着湖水,那绿色淡淡灯光与雾气一同笼上她的脸,徐源静静地站在她旁边,看到她脸上无限落寞,情不自禁轻拂她的脸颊。
她转眼看到面前的眸子,深情而疼惜,此情此景令她思绪停顿,她闭上眼睛,感觉徐源的手的温度,如此清晰真实。如果可以,请令时光停顿,日光不再升起,月亮不再落下,让这雾就这样漫漫地笼着吧,让一切强势挣扎化为乌有。远处那一把古筝声音时断时续,于卉卉心底升起结结实实的放弃感,任那声音在四周回荡,仿佛在说:让白昼去吧,让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