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听着:一会儿我叫明茵接你和瞳瞳,有人会给你送去离婚协议书,你只需签字即可。带上随身衣物,从此以后你与陈玉东老死不相往来,如若你心软,下次不要再打电话给我。听清楚了?现在,什么都不用怕,你只老老实实坐着等,陈玉东要有什么话你一概不必应答。”卉卉气极,一口气说完,好象预先打好腹稿——原来她对妹妹的婚姻一直不放心,可是她对谁的婚姻有过信心?从来没有。
挂掉电话,于卉卉打电话给上海的朋友明茵,让她即刻开车到敏敏家,并带她去医院检查。
明茵听了敏敏的事,长长叹息,马上开车去接回了敏敏,并去医院检查过。她与卉卉犹如姐妹而又胜似姐妹。
阿城与客户隐约听到卉卉的讲话,该客户说:“于小姐妹妹已经结婚?”
“于二小姐人漂亮又天真活泼,追的人很多。”
客户看阿城一眼道:“于大小姐也很漂亮。”
阿城心里一动,说道:“可是——”阿城说到这里忽然打住,心想卉卉最烦背后讨论他人的行为,便立即噤声,转换话题。
阿城此时知道客人以为卉卉是同性恋,虽然她有女人所有特质,如牙尖嘴利,鸡毛蒜皮小事也斗嘴,爱买衣服,在意自己身材是否变形,脸上是否长了疱。
可是她似乎从无男友。业内传为笑谈的一件事是,有一位刚毕业的男孩子要请卉卉吃饭,于卉卉抬头说:“阁下要请我吃饭?不,你找错人了,你要孝敬的人肯定不是我。”该男无地自容,悄悄退下。
从此于卉卉再无人敢问津,渐渐地就有人认为她是同性恋。
阿城也不替卉卉分辩,嘴长在人身上,人要吃饭骂人一概是个人的事,全然与我等无关,不见得人说你臭,你便真臭不可挡,不必要的人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你不过是我们客户,你买我卖,再简单不过,一起吃饭是缘份,我无需为流言与你生分,而卉卉,呵呵,卉卉是更不会理会别人想法的。于卉卉就是于卉卉。
这里明茵一路上想起她认识这两姐妹时,是十五岁。
那天夜里下着大雨,轰隆雷声从地底深层连绵不绝。
明茵和妈妈坐在车里,前方似乎堵车,他们的车停着等,她于车窗外看到卉卉两姐妹,她们惊人地拖着四五件行李走在大雨里,正找地方避,那么单弱的两个女孩子,高一点的卉卉与明茵年龄相仿,只见她紧抿着嘴,湿发贴在脸上,左手拖着行李,右手还牵着妹妹的手,乍一看像是两只蚂蚁拖着一只病死的大象,那大象对她来说显然是十分重要的。
明茵看此情十分不忍。她自问从未淋过雨,上下学有司机接送,雨鞋买齐各种颜色,虽然似乎没有用雨鞋的必要,仍然闹了要买,知道父母永远都会满足她。当下她要求司机下车问两个女孩要去哪里,并打算送她们到家。
谁知司机过来同她说,这两人无处可去。
明茵当时就想不明白:“什么,世间还有人没有家?”
妈妈在一旁忍不住笑同她说:“真是千金小姐!不要说没有家,许多人还没有饭吃呢!”
明茵当即同妈妈说:“接她们到我们家吧,怪可怜的。”
李太皱眉,觉得无论如何总有亲戚吧,万一到时亲戚找上门来要人,难道说当时可怜她们?李太深知一些人——真正的穷人是最最阴险狡诈的,但凡路上被车稍擦一下,他们一概懂得立刻倒地不起,以示受伤,皆因为他们人穷志也穷,正所谓“真正的穷人”是这个意思。弄不好到时被他们猛敲一笔,虽然李家不在乎穷人口中那个数目,但落得个拐骗他人孩童的罪名,可担当不起。
可是因为最近她与李年博之间关系的恶化,时常争吵,虽然一双儿女出现时双方立刻停战,然孩子们都处于敏感的年龄,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们。也因此,未免更加宠爱。
当下稍考虑一下竟同意明茵的要求。
而这也彻底改变了卉卉两姐妹的命运。
李家收养了这对孤儿。当夜带她们回去颇有难度,姐姐小小年纪眼神却毫无天真,也让李家司机小胡吃了一惊:这孩子毛茸茸两只眼似冷冷两把利剑。
“我们要找旅馆。”她简单地对小胡说。
“我家小姐想帮你们。雨太大了,请让我帮你拿行李。你不用害怕,我们小姐是年博纸业老板的女儿,你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的。”其实小胡的话毫无说服力,对于十五岁的于卉卉来说,某大企业与她的世界毫无关系,她对此也毫无概念,只知听起来像是某种在社会上有名有位的“大户人家”——这是外祖母跟她形容的她自己的娘家,貌似很威的意思。
十五岁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年纪,当下卉卉简单权衡过便与妹妹上了李家的车。与其饿死街头,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况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时候。
李太吩咐佣人将明茵去年的衣服全找出来挂到客房里,并给这两个早已淋得湿透的孩子放满满的热水洗浴,将她们的行李收入储藏室——所有行李中竟没有一件衣物,全是大大小小厚薄不一的书藉。折腾完毕已是夜里十一点半,她让女儿早休息,第二天要去上学。
可是明茵哪里睡得着,她的世界里一向太寂静,未曾单独去坐过公车,至今未搞懂如何乘地下铁,同学与她关系平平,她们因着她的富贵鲜于与她来往,虽然有三两相熟学友,然都是淡淡关系,在学校,大家只拼分数,又或者是,长得漂亮又家庭富裕的女生多数得不到同性的友爱,男同学又对她敬而远之,老师又觉得这样的孩子多数不会有什么出息,太骄纵了。
偶尔有三两向她表示好感的男生约她下课去看电影,一到校门口看到李明茵坐驾便英雄气短,即使勉强看一场电影,也鲜有下文。
因此,明茵渴望朋友甚至强于卉卉,卉卉还有敏敏,她明茵的世界里除了星级酒店似的家和课业,一切近乎苍白,而她的性格又愈来愈安静,活泼因子似乎全部由她哥哥明轩一人承继。
她悄悄打开门,站在浴室门口。
里面卉卉警觉地问:“谁?”
明茵难为情地答:“是我,我叫李明茵,你们可需要什么?”
里面沉默一下说:“谢谢你,我妹妹饿了,可有吃的?”卉卉明明听出门外女孩子的难为情,因此没需要也得找出需要来。她处处小心,用心良苦。
明茵立即吩咐佣人准备两份宵夜来。
卉卉两姐妹这时打开浴门,她们已经洗浴后穿戴整齐,均是明茵的衣服。
这时李太听到明茵说话也起来了,看到卉卉两个只觉眼前一亮:真是花朵一般的人物,可惜命运乖舛,流落街头。当下心软,说:“明茵,明天早上提醒我,去给她俩买些衣服回来。你爸要是问起她们,就说是我认的干女儿。”明茵对母亲心头一热,当即答应。
就这样,卉卉和妹妹两人在李家住了下来,李年博看到女儿有伴也不反驳,李家不差两个人的饭钱,就当为女儿找了两个伴读生,勉得她老抱怨没人陪她。
如今八九年过去。
摇控指挥官于卉卉一头挂掉明茵的电话,随即打给明轩:“明轩,急事请帮忙!”
明轩那边声音吵杂,处身娱乐场所也不忘说:“于大小姐人强马壮,竟也有用到我的时候?”
卉卉苦笑:“明轩,你一直当我是灭绝师太,一世英名被你毁尽,小女子至今云英未嫁真拜你所赐。”
明轩呵呵大笑:“灭绝师太可是你自己封的,我一直当你是小龙女。”
此时卉卉没心思与明轩斗嘴,把敏敏的事同他说了,要求他立刻将一份离婚协议送到明茵那里——两兄妹自从父母离婚后各自独居,母亲定居新加坡,有生之年再无打算踏足上海一步,可见伤心之极。老父离婚后真如游龙入云,变本加历我行我素,风流史可写若干长遍小说。好在李年博极具生意头脑,商场情场一样得意,风光无限,甚至离婚后更加显得豪气勃发,时时出席各类场合。
只有明茵一直隐隐不安,可她不知那是什么,她对生意一窍不通,只知父亲如此周旋于众女之中,常言道常在海边走,哪有不湿脚,她担心父亲安危。
女人争风吃酷起来,抵得上一支特工队的兵力,多半能文能武,互相弹压震骇,冷嘲热讽,声东击西,不惜用上孙子兵法,力争置对方于死地——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处处是战场,人人身不由己投身战火。不去?那最好住去哈尔滨,据说那里西北风比较多。
而这些绕在老父身边的女子多数大学刚毕业,急急在社会为自己争一席之地,付出什么,在她们都觉得理直气壮——我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明茵为何有这些想法,无疑受卉卉影响。卉卉与敏敏在明茵家住足五年,李家为她们交学费,选学校,一切手续悄悄办妥。
然后李太坐下来与两姐妹说:“卉卉,我知道你是极明白的,你父母已不在,你们从姨妈家走出来那天起,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但是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应告之姨妈你们行径。若她也同意你们住在这里,我已为你们办好入学手续,随时入学读书——书是一定要读的。”
卉卉心里已决定住下来,她说:“李太太,我姐妹十分感谢你们的帮助,我听从你的安排,明天就给姨妈写信。”
李太听了一怔,想不到这神情倔强的女孩此刻这么顺利答应,极有主见,当下觉得不可小觑了她。
这样也好,明茵这孩子总让她担心,一旦离开家里,她不知要吃多少苦,做为女人,外面的世界不是明茵这样的孩子能混下去的,让她与这于卉卉在一起,一则多个伴,二则近朱者赤,好歹希望明茵也能泼辣些,以免将来三长两短处处吃亏。
她深知,做母亲的,即使再爱孩子,也不能照顾他们一辈子。
卉卉与明茵的友谊也从此开始。
明轩此时在电话那端怪叫:“于卉卉,我最怕你插手人家婚姻!那后果绝对是妻离子散,敏敏可是你亲妹妹!”
卉卉冷笑道:“正因为敏敏是我亲妹妹,才要这般迅速出击,不给陈玉东喘气机会,我不出手难不成坐等替她收尸?”
“你也太严重了,哪里就到这步田地,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
卉卉听到明轩竟也说出这些婆妈的话来,忍不住哈哈大笑:“明轩!明轩!你说得好似自己结过婚。”
“什么结过婚,本公子独身主义——”
“明轩,今次定要帮忙,不能给敏敏反悔的机会,一个晚上她即会心软。”
“什么,敏敏已同意?”
“切,你以为我是老佛爷?不经当事人同意代人做主?”
“你一向固执独断。”
“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一般都固执,但不见得独断。帮还是不帮?”
“那还用说,相当年我家家变(明轩总拿其父母离婚讲成家变),多亏卉卉你救起家母,帮我两兄妹拿主意,才不至于……”明轩一说起当年事便停不下,卉卉非单是明茵的知心朋友,明轩更当卉卉是军师,凡事总同明茵讲一句“问卉卉怎么说”。
卉卉忙截住口水长河:“才不至于家破人亡可是?拜托,几百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拿来说?离婚要紧——”话说太快,连她自己也笑起来,原想说“办敏敏离婚的事要紧”。
明轩在电话里已笑到绝倒,卉卉自己讪笑“啪嗒”扣上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