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武王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及釋微子,復其位如故。”
《史記?宋微子世家》
蜀主白衣、銜璧、牽羊,草繩縈首,百官衰絰、徒跣、輿櫬,號哭俟命。《資治通鑒?後唐莊宗同光三年》
自周以来,战败者牵羊肉袒是臣服的标志,对于胜利者,这一刻则是他们荣耀的顶峰。金国在俘获大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后曾举行过一次牵羊礼,加于宋皇,宗干本人是反对的,毕竟两国曾有过海上盟约,女真与宋人也没有像契丹那样的世代仇怨。然而宗翰坚持,吴乞买亦不反对,为此还惩处了同样持反对意见的枢密院事刘彦宗,宗干也只得作罢。盛大的献俘仪式,此时想来,恍若就是昨天--
天会六年八月,宁神殿里,紫幔低垂,八十席珍宝陈于太祖神主之前,百余乐工奏“鹧鸪之曲”。赵佶赵恒父子与郑氏朱氏布帕裹头,内着民服,外披羊裘,跪于殿外;吴乞买率妻妾百官于殿前叩拜,之后亲自宰杀肥羊两头,引宋二废帝入殿献祭。殿外,白色旗帜迎风招展,上书『俘宋二帝』,『俘宋二后』,『俘叛奴赵构母、妻』,『俘宋诸王、驸马』,『俘宋两宫眷属』,旗帜下,赵氏诸王、驸马、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千余人,均露上体、披羊裘,手执毡条匍伏于地。没有人抬头,但宗干可以想象他们的表情--屈辱,不甘,以及最多的恐惧。
献庙之后,众人被押赴御寨,吴乞买封赵佶为昏德公,赵恒为重昏侯;妇女千人赏给禁近为妾婢,后妃等则入宫赐沐易服。一代皇后,洗尽尘垢,虽无铅华美衣,依旧仪态万方、端丽绝伦……
他的莽撞害死了她,可若不是看到她冰冷的尸体,他又怎知她的刚烈?
怀清履洁,得一以贞。众醉独醒,不屈其节。永垂轸恤--这便是朱琏不足三十年人生的最终考语。她被安葬在会宁城外,按出虎水旁的大青山里,他的丈夫,至今仍在五国城艾艾度日。蝼蚁尚且贪生,宗干觉得,赵恒所为,除了被骂一句贪生怕死,倒也无可厚非,只可惜了朱琏,嫁与这样懦弱无能的丈夫,不知是否后悔过。
……………………………………………………………………………………………………………
“昔居天上兮,珠宫玉阙;今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时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歌至此处,赵谌已是声泪俱下。“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陪奉尊阳。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化兮速死为强。”
“小哥节哀。莫唱了,若被人听见,只怕招祸事。”黎安国一边拿衣袖拭泪一边劝道。他的面前是座形制普通的坟丘,坟土前树着一通青条石碑,简简单单无纹无饰,只在碑的正面铭刻着九个汉字--靖康郡贞节夫人之墓。
“对不住。安国,我,我实在……”赵谌哽咽着。
“哥儿的心,夫人必定是知道的。老奴代夫人请殿下珍重,留得青山。”
“嗬嗬。”赵谌摇头苦笑,“残命一条,留着不过是受辱。安国,昨日你也在,你看看父亲在金主面前的样子。与其如此,还不如早早随母亲去了。”
他心灰意冷,口气如濒死之人一般苍凉,黎安国想劝,忽然脸色微变,打个手势叫赵谌噤口。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在约略百步外停了下来。
造访朱琏之墓,宗干不虞碰上故宋遗民。现在是端午而非清明,有谁闲来无事的往坟地跑呢?若撞见了,那就随心情处置,叫人闭嘴还是很容易的。他担心的是被族人知晓,因此只带了几名向来嘴严的心腹卫士。然而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在通往坟冢的马道尽头,他居然遇到了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查剌,你怎么在这儿?铃儿呢?”宗干在马上问道,早已愈合的旧伤似乎开始隐隐作痛。
“回王爷的话,有人要祭拜靖康夫人,公主就命卑职带他们过来了。公主和小郎君们在鞠场打球,不在此处。”
“哦?什么人?居然求到铃儿跟前了?”
“是重昏侯的儿子。公主可怜他一片孝心就答应了。除了我们,卑职另安排了十几个兄弟在里头看着,还有公主的内侍贴身跟着,绝不会让人走脱。”查剌认真地解释道。赵家男丁是被重点“保护”的对象,若宗干王爷怀疑他们故意放纵要犯,那就大大的糟糕了。
“很好,很妥当,不愧三弟的合扎。赵恒的儿子,是宋国太子么?本王过去看看。”宗干心中一喜。赵恒的儿子在此,正好可以掩人耳目。
“王爷请。”查剌毕恭毕敬地说道,挥手命侍卫们让开通路。
宗干“嗯”了一声,下了马,示意亲随协同查剌警戒,而后独自朝坟冢走去。
供桌上摆放着鲜花素果、香烛快要燃尽,冥纸的飞灰在风中飘散,宗干看在眼里,竟对跪倒在他脚下的人产生出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都起来吧。”宗干用女真语说道。
“谢太傅。”黎安国亦用女真语作答,站起身,垂手而立,态度恭谨而不显卑微。
宗干点点头。宗辅家里素以内治谨严著称,婢仆们言行举止皆有规矩,这内侍显然是个中楚翘。
“你是汉儿?叫什么?”
“奴婢安国,原是宋宫里的。”
“宋人?那么,这位是你的旧主喽?”宗干将目光投在黎安国侧后方的年轻人身上,“你是?”
“罪人赵谌,见过王爷。”
“抬起头来。”宗干换了汉语。
赵谌,朱琏所出,年仅十岁便与胞妹柔嘉公主一同随父祖被俘北上。宗干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与妹妹一起依偎在母亲身边,惊恐如受伤的小鹿。他长大了,独自面对有覆国之仇的胡虏,却并不像他父亲那般战战兢兢、惶恐无措。他继承了他的母亲,不仅是相貌。
“与你父亲同来的?”宗干沉吟片刻问道。重五大典向来有召见俘虏的传统,如海滨王、昏德公等每年必到,他们的存在,既可彰显大金皇帝的威仪,又可供诸方豪杰取乐。赵恒以前都是陪赵佶参加,赵佶既死,他便成了主角。
“是,罪人与父亲一同来朝觐陛下。”
“不必一口一个罪人。你父祖既是我大金公侯,你自称臣下即可。”宗干说着瞟了一眼石碑,“拜祭完了?那就随本王走,今日球赛,本王带你好生见识见识。莫像你那父亲,见了血都要晕过去。”
“臣遵旨。”赵谌躬身施礼,恰到好处地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锦袍骏马晓棚分,一点星驰百骑奔。夺得头筹须正过,无令绰拨入斜门。
大鞠场上,二十骑士挥舞着球杖,正杀的难解难分。一边是阿骨打的孙辈,宗干的儿子完颜充完颜亮,宗望家的老二老三,银铃的弟弟乌禄、宗弼的宝贝孛迭,加上娄室的两个孙子和银术可的两个儿子,对阵吴乞买的苗裔。
女真人在球场上只求胜利,什么手段都使得,人仰马翻头破血流均是常见。银铃在场边看的直皱眉。悍不畏死自然值得称道,但若一味蛮干,那就落了下乘。想想当初那人是怎么和种毅较量的……
“该死,又乱想。”银铃暗骂自己一句,转头对一同观战的完颜齐道:“大哥,叫他们下来。”
“好。”完颜齐从善如流、吹响了手中的骨哨示意要求暂停。
球场如战场,在场上,需要勇武,也需要谋略,需要主脑、也需要配合。银铃约略说了下看法,便把筹谋部署的权力交给了堂弟小狐狸完颜亮,顺便警告了下两名进攻主力完颜充和孛迭,若不听指挥、害大家输球,以后就别想一起玩儿了。
“迪古乃是帅才啊。前锋中军两翼后军,讲的头头是道的”。纥石烈志宁说着,将手中水囊递给银铃。
“他最聪明。”银铃把水囊接过来,拔了塞子尝了一口,而后面色怪异地看向同伴。
“我家奴隶酿的,很淡,当水喝。”志宁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很好。”银铃仰头又喝了一口,“那个,你不用一直陪我,要想上场,我让京哥儿下来你替他。”
“不用。我等着他们顶不住了再去力挽狂澜。”
“哈哈,吹吧。你比孛迭差呢。”银铃笑道。
“不信?等着瞧!”志宁也笑了。他本就英俊,此时此刻,踌躇满志的笑容更加惑人。
银铃不愿与他对视,还了水囊,别过头去看向鞠场。鞠场上,战事再起,完颜充突前,乌禄和完颜亮在左,完颜京、完颜文策应右翼,孛迭居中,后场和球门交给银术可和娄室家的铁卫。
有勇有谋果然是制胜的关键,很快,完颜充在兄弟们的帮助下轻松攻入两球,孛迭亦远射攻入一球。对方岂肯示弱,于是逼抢更加凶猛。
“他们俱是本王的子侄辈。谌哥儿观之如何?”宗干扬起马鞭指向鞠场中人。
“郎君们骁勇,非常人所及。”赵谌诺诺道。
虽是阿谀奉承的话,说的却也是实情。场上的,是女真最优秀、最骄傲的年轻人,他们固然还不具备在祭天大典后射柳夺标的资格,却会在不远的将来逐个走上历史的舞台,去左右苍生命运,去搅动天下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