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河谷里连空气都是潮湿而沉闷的。这儿没有山上的风,也没有山上大片大片的草地和连绵的茶山。我每天就瘫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累了就站起来伸个懒腰出门喊威舅带我去游泳。我们甚至还砍来竹子做了一个竹排,从上游放到下游,然后又吭哧吭哧从下游拖上去再放一遍。几乎整个闷热的夏天就这样度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河谷里的太阳比山上的毒辣得多。我每天光着脊背跑来跑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和外公在同一张床,睡的是竹篾编的席子,常常一躺下去就能感觉后背钻心的疼——太阳把我的背晒得脱了皮。
妈妈见到我的时候吓了一跳,说这孩子怎么晒成了一只小螃蟹!我就咧开了嘴露出白乎乎的牙齿冲妈妈傻笑。
妈妈是来带我回家的。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离开河谷,虽然河谷里很热。我喜欢早上醒来的时候睁大了眼听外婆的脚步在吊脚楼的木板上咚咚的响声,也喜欢傍晚看外公把水牛赶到河边的水塘去洗澡。可我还得回家。
我跟在妈妈身后,一脸的不情愿。威舅就站在一条田埂上,腰间挂着鱼篓望着我一步一回头地走远。我回头冲他喊,威舅!过几天我就回来啦!他也在田埂上冲我喊,好啊!下次我们去那下面抓鱼!
我知道他说的“下面”是哪儿。那是一个危险的悬崖下边的一个深绿色的水塘。水是深绿色的,绿得发黑,似乎深不见底。大人们是不许孩子去那儿玩的,于是他们就告诉小孩子说塘里面有龙王,有妖怪,会吃人的。可我不信。威舅自然从没信过。他一直认为里面有很多鱼,大人不想给小孩知道所以才编了那么一个荒诞的故事骗我们。威舅有个野心,就是闯闯那个据说有龙的塘,即使有龙又怎么样?捉了它!而我们其实一直没机会去。
下次吧,下次我们就能到龙塘里捉鱼了。说不定还能捉龙。
妈妈带着我走过外婆寨子外面的石桥,越过坝子里一大片花田,然后就到了山脚。我们得从山脚往上爬,到了山顶就快到家了。我闷着头不怎么跟妈妈说话,妈妈还一路逗着我。半山腰有大片的雾,就像山的裙子。我们穿过这雾,渐渐地,河谷里的河就模糊了,河水声也慢慢变小直至完全不见了。我回头望了一下河谷,公路弯弯曲曲在山脚下好像一条条白色的布带,而人就像蚂蚁一样了。
再见!河谷。
我问妈妈是否阿良还来找我。妈妈说,我一去茶叶厂后阿良开始还来屋后喊,后来就不来了。这很正常,可我居然有点怅然若失。
我家屋后有一棵巨大得如同怪兽一般的柿子树,它茂密得过分的叶子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以致人们从树下经过都会感到一阵一阵的凉意。我觉得自己是个怪人,我很喜欢这棵柿子树,回家后我就搬了一张躺椅坐在树下拿着几本书在凉风里看得津津有味。看书累了,抬起头就能望见远处绿油油的稻田,那些挺拔的绿色的水稻在风里一摆一摆的,天上还有云的阴影投映在水稻上,阴影随着风从这块田到那块田,仿佛一块披风拂过这辽阔的天地。
阿良和阿生就在有着云彩阴影的稻田间出现了。他俩卷着裤腿走在田埂上,手里摇着一根长长的竹枝,大声唱着奇怪的歌谣。我激动地从躺椅上跳起来冲他俩喊,阿良!阿生!可是我们隔得太远了,而我又在柿子树的树阴下,他们完全没注意到。可恶的是,风还把我的喊话全部吹回来了。
我把手里的书扔在躺椅上,朝着阿良阿生他们跑去。
我在田间像只出笼的鸟儿一样飞奔,还一路欢呼着。阿良阿生就看到了我。阿生就大喊,晶晶晶晶!我也大喊,阿生!阿良阿生停了下来,笑着看着飞奔的我。我跑得气喘吁吁,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脸都跑红了。阿良就问我,晶晶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我休息了一会儿才喘着气说,早回来啦,等你们来找我一起玩呢,诶,你们去哪儿啊?阿良笑着说,去和二不玩呢。我想说为什么不找我玩,但没有说出来,又想说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但还是没有说出来,于是就问,二不在哪儿?阿生说,在封山上,二勇他们都在那儿。我突然觉得像失去了什么,但还是讪笑着对阿良阿生说,好啊,那你们去玩呗。阿生就问我,你不去啊?我笑着摇了摇头,也没说为什么。阿良就对阿生说,快点,走啦。然后边跑边冲我回头笑着说,明天一起玩啊,晶晶。我说,好!
看着他们俩兄弟在绿色的田埂上跑远,我像个木头一样站了半天。头上的阳光今天特别毒,似乎每一丝阳光都像被烧红了的钢针毫不留情地扎在我脑门上,然后我就晕了,整个世界就像弯下腰从两腿间看过去一样,完全掉了个个儿。
我一个人从田埂上走回我阴凉的柿子树下,那儿还有一本《西游记》只看了一半。大闹天宫?五行山被压?唐僧与唐太宗话别?谁知道呢,我只知道,这个下午,似乎有点孤独。孤独到我在躺椅上躺下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每一只飞虫在耳边唱歌的声音,它们的翅膀在空气里挥动的声音。
第二天阿良阿生并没有来喊我。我把后窗打开,时不时跑到窗边,等着窗外有人喊我,晶晶!我们来和你玩啦。但是我从早饭等到午饭都没有人来。
午饭一结束,我终于等不下去了。把饭碗一扔我就出了门。
阿良阿生他们家在一个小山坳里。我时常怀疑他们家附近是不是有很多狼或者其它野兽,因为一出门就是山林,山林里黑乎乎的,从来没有人进去过。我来到他们家门口,站在门前冲他们的窗子喊,阿良!阿良!喊了几声都没人回答。后来他妈妈出来了。他妈妈包着头巾,嘴里咬着一颗烤红薯对我说,阿良不在家啦。我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抬头问,那他去哪儿了?他妈妈嘴里含着红薯含糊不清地对我说,不知道啊,也许是去和二不他们玩了吧?你怎么不去?我没说什么,也没回答他妈妈的问话,转头就走了。
为什么他们喜欢和二不一起玩?二不有什么好玩的。二不是个矮矮的,但是有点壮的男孩,他还有个哥哥叫在游,在游比我们大很多,因此二不从来不怕谁,谁都不敢欺负他,当然他也没去欺负别人。离开了阿良阿生的家,我在田坝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又怕别人误会我去偷别人的东西,于是只好装作赶路的样子。可是实际上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在田坝里游荡了半天,终于还是厚起脸皮往二不家走去。
远远地,我就望见二不家门前的草地上几乎彩旗招展,阵阵喊杀声还传了过来。我两手插在裤兜里像一个下村的乡干部,满不在乎地走了过去。
草地上正进行一场激烈战争。二不二勇还有其他人是一边,阿良阿生还有其他人是另一边,他们举着木头做的大刀,把破布绑在竹竿上互相冲杀。没人注意到我这个局外人。我也不说话,而是饶有兴味地双手插在裤兜里像一个大人看着无聊的小孩。
这种游戏是我们经常玩的,也没有大人劝我们说这样做很危险,实际上我们也不觉得危险,从没有人被各种大刀长矛刺伤过,而且还有一种默契,如果另一方有人拿长武器,那么拿长武器的只能打一方同样有长武器的,也就是说长武器不能欺负短武器的。这么看来,我们还是有起码的战争道德嘛。
战场上激战正酣的间隙,阿生眼尖就瞥见了我。他挥动着手里日本刀一样的武器冲我喊,晶晶!我只是很稳重地像一个领导那样对他挥了挥手。阿生就在朝我傻笑打招呼的时候,对方一个小孩拿一把“刀”冲过来一刀砍在阿生脖子上,阿生很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啊!我死了!然后就学着电视里大侠的样子及其悲壮地慢慢倒了下去。
“死亡”在我们的战争游戏里是很正常的,也是必要的规则,“死”了的人必须退出战场,而退出战场就意味着这一轮你这个角色只能当看客了,因此大家都奋勇杀敌,不想“死”去。而现在已经“死”了的阿生在完成角色最后的倒下动作后,象征性地躺了一会儿就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朝我走过来。
来!我们一起呗。阿生对我说。
我没有大刀。
不要大刀啊,你拿棍子,孙悟空不也拿棍子嘛。阿生的邀请极为热情。
我低头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其实我不擅长这种游戏,棍子算是长武器,而拿长武器的往往是被重点照顾的,搞不好几个长武器一起围攻你。我说,算了,今天不玩,我看看你们就得了。
阿生颇为扫兴地说,那随便你。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依然昂着头双手插裤兜里高傲地站着,仿佛战场里的是我的千军万马,我不是来找他们玩的,而是他们求着我来监督他们的。
此时战场里胜败形势初现。阿良那一方明显吃力了,他的部队里大多都是阿生一样的比我们小的小孩,而二不那边,都是二不二勇那样的悍将。阿良他们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溃不成军,留下一地“死尸”狼狈而逃,而主帅阿良干脆就被俘虏了。
二不他们欢庆胜利的时候注意到了我,因为阿生正在我的身边为他哥哥的失败懊恼得大喊大叫。二不就冲我喊,晶晶!加入不?你加阿良他们,我们让一个人给你们!二不脸上带着得胜的骄傲,我不喜欢这种神气,在我们寨子我一向都是凭着看书多而被人尊崇的,没有小孩敢在我面前神气。因此我也带着几分骄傲坚决地回绝了他,不了,我主要是来看的。二不也就不再说话,继续和二勇他们押着狼狈的阿良在草地上像游行一样一圈又一圈走着。
阿良的部属们,也就是已经“死”了的“亡魂”们失落地看着自己的主帅被敌人押着示众,脸上都挂着悲哀的神色。
我看着他们,故意很重地哼了一声说,拿大刀打多没意思,玩枪才是英雄呢。
然后所有人都听到了我的话,欢呼胜利的人群顿了一下,随即又押着俘虏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