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允秋怎么也不敢相信郁曼清还有念云掉到黄浦江里死掉了。自泣不成声的青梅手中接过长欢和那封信,竟是一封离婚书。
“大少奶奶让我转告少爷,如果她没死,一定在陕西。如果他死了,长欢,要好好照顾她,还有少爷自己。”青梅抽抽噎噎的将郁曼清的话说给纳兰允秋听。
怎么会?怎么会?
变故来得太快,怎么会?
我不信、我不信……纳兰允秋将这三个字念了千百遍,疯一样的跑到黄浦江边,戚上华开车冲下黄浦江的那处,又哭又叫。不是真的。怎么会?说了要一起到老,去看山看水,说了要一家人在一起,有儿有女的,郁曼清,你说话不算数。还有念云,那么小,那么聪明可爱的孩子,他的儿子……
很快查到纳兰允秋的身上,纳兰允秋兀自悲痛,不理不睬,弄了艘船,顺黄浦江而下,一路找寻,黄浦江水深而又湍急,无果。
因为搜出了郁曼清的离婚书,再加上军长的有意包庇,纳兰允秋倒是相安无事。
那名给纳兰允秋挡过枪的女兵叫何百香,是军中秘书部的,也是军长的堂妹。
纳兰允秋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和何百香的婚礼还剩三天。是何军长擅自弄的。
纳兰允秋气愤不已,握了把枪,闯到何百香面前。
“我不会娶你,用枪逼我我也不会,我欠你一条腿,便还你一条腿。”还没等何百香有所反应,纳兰允秋已经一枪打穿了自己的右腿,胡茬盖住的脸上却是连眉都没皱一下,那双充血的眼瞪着,额上青筋暴露。
何百香大叫起来,纳兰允秋却是像看仇人一样看着她,表情狠戾。仿佛下一枪就会打在她身上的那般厉然。
如果不是被她缠着,他不会回不了家,如果他回了家,一定会和小曼云云一起走,哪怕是死,也会死在一起,哪怕不能死在一起,也还能见最后一面,不会像现在这样连尸体都找不到。如果不是被她缠着,他怎样都会比现在好过。
“你干什么?快来人……”
纳兰允秋却是笑了起来,“我不欠你了,不欠你了。”
迅速有一批人听到枪声和何百香的叫喊声进来围着纳兰允秋,拿枪指着他,何军长也来了。
仿佛只要纳兰允秋妄动,立刻就会变成马蜂窝。
纳兰允秋扔下抢,脱掉身上已经不成样的军装,癫狂般大笑起来。
“纳兰允秋,你怎么了?不许伤害他。”何百香大叫。
“纳兰允秋……你的伤……”
纳兰允秋停止笑,“你的腿我还给你了,我不会娶你。”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血顺着大腿淌了一地。
“纳兰允秋你站住,想想你的前途。”何军长暴喝。
前途?
哪里来的前途?
这身军装本是为了一个人穿,如今,那个人不在了,这身军装穿在身上还有什么意义?
前途?我根本就不在乎。
何军长怒气难消,但最终在何百香的求情下,放纳兰允秋一马?
纳兰允秋养了半个月的伤,还有怀念,在上海。长欢每天都哭着要妈妈,偶尔又闹着要哥哥要舅母,青梅和金子怎么哄都哄不住。她不知道,妈妈没有了,哥哥和舅母也没有了。
他和她总是聚少离多。她说,世道乱,变故太大。却没想到变故真的来了,且这么突然。如果早知道,他不会离开她的,可谁能说的准如果,千金难买早知道,不是?他真的不是好丈夫,真的不是。
颓废了不知许久,纳兰允秋才想起还有女儿,女儿,小曼说的,她要给他一个姓纳兰的孩子。不是没想过也纵身如那带走了爱人的黄浦江,只是,他还有女儿,小曼说,要好好照顾的女儿。
饭店和公司都被查封了。
霞飞路的那处宅子,也被封了。
郁家老宅也被封了。
戚家的也都被封了。
纳兰允秋离开了军队,墨竹也跟着离开,墨竹说,有违初衷。
纳兰允秋抱着快三岁的长欢离开上海回吴县的时候,何百香竟然来送行。
何百香坐在轿车上,看着纳兰允秋。
纳兰允秋哄着长欢,也许是母女连心吧,长欢以前不爱哭的,现在每天大多时间都在哭。
“长欢不哭,不哭……”
长欢不听,叫着妈妈。纳兰允秋心中酸涩,“长欢,不哭,爸爸在。”
“你很爱那个女人?”何百香下车,一跛一跛的走到纳兰允秋的身边问他。
纳兰允秋置若罔闻,继续哄着长欢。
何百香讨了个没趣,却也不恼,细细的打量纳兰允秋怀中的长欢。
“纳兰允秋,你若给我一个好脸色,我就给你一个好消息。”
纳兰允秋继续不理。
何百香一笑,“看来你是恨上我了,我没想让你恨我的,我也不知道你的不愿会到那个地步。看在你这么痴情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听我说,那天,那辆车上只有一个男人,其余的人没在那辆车上,带兵去追的那个营长为了立功瞒了下来。”
纳兰允秋一顿,看向何百香,脑子里嗡嗡的响,一时空白。
“她应该还活着。”何百香说。
她应该还活着。
她应该还活着。
的确,还活着。
在遥远的陕西,延安。
君家已经没落了。
为了以往的事,君家和杨家早就不相往来。
君家老夫人还在,也将就是郁曼清的外祖母。
君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外出经商被马贼杀了,没留下孩子。一个勉强经营着一家当铺,维持生计,有一儿一女。玉的生意早不做了。
郁曼清打听了许久,才找到君家人。
“请问?君炎石老先生家可是在此?”
“正是,你是?”
郁曼清看着眼前这位来开门的十八九岁的少女,“我来自上海郁家。姓郁,名曼清,表字思君,家母是君霓裳。”
少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母亲是霓裳姑姑?”
少女是知道有这么一位姑姑,年轻的时候不顾祖母祖父的反对,跟着一名上海公子走了。
“正是。”郁曼清答。
郁曼清和君霓裳长得太像,老夫人一见郁曼清,以为是女儿回来了。她叫她,“霓裳!”
那一声霓裳,隐含了多重的母亲对女儿的思念,郁曼清觉得沉重却又酸涩。
“外祖母,霓裳是我娘,我叫曼清。”郁曼清扶着老夫人的手。
老夫人细细的看着郁曼清,两行浊泪落下。
“曼清……霓裳的女儿。”
纳兰允秋在陕西找到郁曼清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了。
那天傍晚,郁曼清关了店门,往回家的路上走。
突然,腰上被人一紧,背后一暖,接着,耳边便是急切的两个字。“小曼!”这声音太熟悉,气息,也太熟悉。
“允秋——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嗯,我来了。”
郁曼清急切的想要看见纳兰允秋的样子,摸索着他的五官,硬硬的胡茬,瘦了,又瘦了。
“别哭。”纳兰允秋紧紧的抱着郁曼清,想要把她箍近怀里般用力,呵呵的笑了,“原来长欢那么爱哭,是从你身上学去的。”
“长欢呢?”
“也来了,青梅和金子带着的,我们要一家团聚的。”
那天,戚上华来。问郁曼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饭店关了,公司也散了。
“我是共党。你赶快走,别和我扯上关系。”郁曼清说。
“你们这是去哪儿?”
“陕西,能走出上海,就去陕西。”
郁曼清没想到戚上华会说,“要走一起走。”
“你们走什么?我们是去逃难,你们好好的,不需要逃难。”郁曼清道。
戚上华有戚上华的固执,郁曼清一边收拾行李,戚上华一边用电话打回家说明原委,吩咐郁兰若收拾东西带着乐希,准备好车子,不要司机。
戚上华开的车,送郁曼清一行人去杜美路与郁兰若母女会合,车行到杜美路时,后面已有追兵。郁兰若会开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眼看追兵近了,戚上华把车拐进巷道,郁兰若跟进。折腾了许久,还是甩不掉追兵,于是决定弃车,戚上华一个人开车引开追兵。
约定好了,陕西见。
“戚上华他……”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兰若也知道,但兰若不相信,她说等,总有一天会等到的。允秋,我们欠了上华,也欠了兰若和乐希,上华那天抱着兰若说爱她,这对兰若来说多么不易,却没想到……他是为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们会好好的,他会是兰若的好丈夫,乐希的好爸爸。”
“他还是那个戚上华。”
“哪个?”
“《漫漫清辉》里那个可以为了漫漫做任何事的清辉,哪怕不爱她了,依然如故。”
“你看过?”
“早看过了。”
“虽然不爱他了,却很心疼,很疼。”
郁曼清看着纳兰允秋,“允秋,我觉得老天特别照顾我们。”
“我也这样觉得。”
杨氏去世了,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听见上海的消息,受了打击,一病多日。纳兰允秋回到吴县的时候,杨氏也快拖不住了,弥留了两日,听到郁曼清和小念云安好的消息,笑着闭上了眼睛。
纳兰允秋办完杨氏的丧事,又大病一场,好全了才带着长欢出发去陕西,青梅金子一路跟随。
“娘她……”
“别哭,娘是笑着走的。”
郁曼清止住眼泪,“你的腿?”
“你在意吗?我的腿跛了。”
“你怎么那么笨?痛吗?”
“早就不痛了。”
她抱住他,“允秋,你变成什么样我的心都一如既往。”
“我开了一个布店,还打算建一所学校,挽月和兰若都说她们可以教孩子们念书。”
“好啊,我就在一旁协助你们,打杂啊什么的都可以。”
“我考虑考虑……”
纳兰允秋沉默了一会儿,“小曼,幸好……”
听着他的心跳声,她懂他说的。
幸好。
幸好,相遇相知相爱相离相守,太多的幸好,也是幸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