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
在吴县,过中秋节又称“过八月半”,按照习俗,中秋节这天家家户户早饭时都要吃“糖芋头”,晚上,家庭里所有人都要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像纳兰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还要先到祠堂拜祖宗。
纳兰家晚上的团圆饭,二房那边并没有出席,柳氏推说身体不舒服,纳兰逢春自然也是柳氏授意,也没有出席。所以,团晚饭就变成大房的团圆饭了。纳兰迎夏虽说和郁曼清一样都是二房所出,但境遇却是不一样的,杨氏待纳兰迎夏也挺好的,纳兰遇冬有的,纳兰迎夏也有,从不偏颇,纳兰允秋和纳兰遇冬与纳兰迎夏间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陆氏虽然为人非常小心,待人谨慎,虽不见得真心,但也是那种偏安一方的人,不会惹事儿,不会生是非,这也是大房会如此和谐的原因之一吧。
月到中秋分外明,过了今天晚上,纳兰迎夏就要出嫁了,杨氏说了祝福的话,又将自己戴在手上多年的镯子送给纳兰迎夏。
纳兰迎夏对杨氏是心有芥蒂的,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心结,她一直认为是因为杨氏,纳兰德礼才会冷落了她们母女,虽然她也明白自己的娘是当年老太太逼着爹娶的,杨氏在其中也是受了些委屈,可她就是免不了去怪杨氏。
吃完了团圆饭,又分吃了月饼,纳兰允秋便带着郁曼清出去走三桥,本也想带着纳兰迎夏和纳兰遇冬,但一个是明天的新娘子,今天晚上要早点休息,另一个太过识趣,直说自己另外找人带她去,一心给大哥大嫂创造二人独处的机会。
走三桥又叫做走月亮,是吴县中秋节的习俗之一,走过三桥,祛灾去疾,所走三桥不可重复,不能回头。
正如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中所写的那样,小桥流水人家,这是地道的吴县,房屋街道总会穿插着细细清清的河流缓缓的流淌,有时划着小舟倒比走路干脆些,可以想见桥在吴县多不胜数。
中秋佳节,火树银花,六街三市,好不热闹。
大街上人潮如织,纳兰允秋紧紧的抓着郁曼清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小心着,不让路人碰着她。
他注意到近来这些日子,她没有一贯的穿着高跟鞋,而是改穿绣花鞋了。这样也好,走起路来也方便,穿高跟鞋也挺受累的。
纳兰允秋拉着郁曼清走到一个小摊,走马灯旋转着,灯面上绘制着古代武将骑马的图像,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一样,甚是好看有趣。纳兰允秋看郁曼清似乎喜欢,想买一把给她提着,但郁曼清摇了摇头,选了一把比较简单的灯面上绘着洛神像的灯笼买了。
纳兰允秋拉着郁曼清去走三桥,他们先走上的桥是太平桥,跨于东柳、漆字两圩,桥不大,为梁式,小巧玲珑般的,纳兰允秋与郁曼清十指相扣着,走过太平桥,再踏上吉利桥。
吉利桥则跨漆字、两圩之间,处于太平桥和长庆桥中间,与太平桥和吉利桥呈“品”形,是一座拱形桥,桥的南北侧都有桥联,南则: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江村。北则:“吉利桥横形半月,太平桥峙映双虹。纳兰允秋念着对联,像古时诗人般故作腔腔调调,摇头晃脑,想着此情此景,不念些诗应景实在是不够浪漫,但自己平日里也没记住什么古人佳作,就只好照着这桥头对联念了。郁曼清知道他的心思,觉得有些好笑,也没忍,轻轻地笑了出来。
纳兰允秋环着郁曼清站在吉利桥一端,放眼看去,可看见太平桥和长庆桥,人人提着灯笼,三五成群又或者是夫妻或者情人两两成行,河水清明,倒映着天上的明月,波光粼粼,碎了一轮明月,桥下时有穿梭而过的小舟,谈笑声吟唱声交杂。
郁曼清抬头,微微靠着纳兰允秋,看着那轮圆月,这一刻宁静而祥和。
“挽月……”纳兰允秋念着她的名字,声音低沉略带磁性,一个不小心便轻轻的砸进郁曼清的心里,泛起点点涟漪。
“岳父取的这个名字真应景。”纳兰允秋低低笑着,那笑就在郁曼清耳边。
是挺应景的,可惜她不是苏挽月,她是郁曼清,现在应景的应该是大哥和大嫂吧。
郁曼清想起郁阙云和苏挽月来,在心里将太多的祝福和思念化作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其实我爸都不叫我挽月的,我还有个小名,叫做小曼,我爸一直叫我小曼。”郁曼清突然对他说道,不知怎么的,说不出原因,她就是想告诉他她的名字,哪怕有可能会泄露自己的身份。
“小曼?”纳兰允秋试探性的这样叫她。
“嗯。”郁曼清点点头,“我们走下一座桥吧。”
最后一座桥叫做长庆桥,又称谢家桥,跨东柳和两圩之间。
纳兰允秋和郁曼清走完长庆桥,站在桥下。“小时候走三桥是爹娘带着,后来大了,就和朋友一起走,今天,和我一起走三桥的是你。”纳兰允秋始终没放开郁曼清的手,笑着,略有感慨。
明年,又会是谁陪你走三桥呢?郁曼清不去看他的笑容,愈看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明年,不管是谁和你一起走三桥,都不会是我了。
“以后我们每年都一起走。”纳兰允秋将郁曼清的手放到他的胸膛,说着,他的眼神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真挚。
郁曼清认为自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为何这一刻她竟有种想哭的感觉,为什么想哭?她心疼这个男人,心疼这个爱着她的男人。注定了,她会辜负他的爱。
郁曼清别过头去,忍住眼泪。
两人没说话了,沿着河边筑着的青石栏一步一步的走着,交织的手仍然交织着。月下,俪影成双,河中船来船去,一双一对一生人,斑驳了这个月夜。
如果时间永远的停留在这一刻,郁曼清想,她愿意在这一刻就这样与纳兰允秋手牵着手,永远地走下去。
可惜时间一定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五彩的烟火绽放,纳兰允秋握着郁曼清的手紧了紧,“苏挽月,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我爱你。”纳兰允秋在烟火之下表白,这一次他没有用如果,此情此景,这句在他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出来竟是这般的自然而然,好像他以前便对她说过许多许多遍的自然。
郁曼清愣在原地,他不说她也知道他的心意,可听到他说出来,那感觉就像是海面上掀起了猛烈汹涌的浪花,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再也不能回归到平静了。
可他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说出来。如果他不说出来,她可以作不知,她便是不是会没有那么愧疚?可她心里清楚,她对他的感觉不只是愧疚而已。
有些苍白而又可笑的是,她不是苏挽月,她是郁曼清。
你叫错人了。
郁曼清在心里暗暗说着。甚至有一些不悦,为什么他刚刚不是叫她小曼,她明明都告诉了他她叫小曼,为什么他叫的还是苏挽月。
一瞬间,郁曼清心思百转,盘根错节的思绪怎么理也理不清了。剪不断,理还乱呵。
纳兰允秋低低的笑着,笑声低醇如酒,带着浓郁的香,一伸手,在她鬓边插上一枝白玉簪。
“你戴着,好看,不许拿下来。”
他不逼她问答案,他只是想说出自己很想对她说的那三个字,不管她回不回应,都没有关系,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也会爱上他。
郁曼清抬手摸着玉簪,微微对纳兰允秋笑。
纳兰迎夏风风光光的出嫁了,送新娘出门的时候,郁曼清站在纳兰家大门口,看着齐铭远把纳兰迎夏迎走。直到看不见迎亲队伍了,郁曼清还站在那里。
曾经,她有期待过自己的婚礼——她和戚上华的婚礼。现在想来,那些曾经太遥远了,竟恍如隔世般的遥远了。
“进去吧。”纳兰允秋牵过郁曼清的手,说着。纳兰允秋不傻,他想她一定是有她的故事,才会有那些微微蹙眉的悲伤和清清冷冷的性情。但他不会去查探她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她能主动的告诉他她心里的结。
郁曼清轻轻的点了个头。再次看了看迎亲队伍去的方向,纳兰迎夏,祝你幸福。
郁曼清开始出现孕吐了。
早上醒过来的那一会儿总是恶心想吐,用饭的时候闻到腥味儿也总是想吐。
但郁曼清总是小心翼翼的忍着,不让人发现,心里暗暗急着如何尽快拿回紫玉和为爸爸报仇,然后尽快离开纳兰家。
让她没想到的是,纳兰逢春会找上她。
郁曼清远远的便看见纳兰逢春自走廊那边走来,微微一个蹙眉,郁曼清转开另外的方向去。
纳兰逢春今日总算是没拿着一把骨扇,许是这入秋的天气里已经用不上的缘故。
纳兰逢春抿唇一笑,跨大步子,追上郁曼清。
“大嫂。”纳兰逢春叫着,扭着头四处看了看,除了较远的地方有几个下人,周围倒是没什么人。
“或者,郁小姐?”纳兰逢春上前一步,双手一摊,挡着郁曼清的路。
郁曼清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郁曼清,上海郁家二小姐。”纳兰逢春好整以暇的环着胸,有些得意的说着,那笑容愈发的让郁曼清反感。
有一个词来形容纳兰逢春是正好的,那就是“斯文败类”,看着人模人样,微微还比一般人长的俊帅些,但都是表子,里子里可全是烂到发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