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安省道上发生了两辆车相撞事故,两辆都是长途汽车,目前现场混乱,救护车还没到,人员伤亡情况还不清楚。”
“长途汽车?糟了!受伤人数绝对会很多啊。”袁小川吃惊道。
“紧急情况,通知王医师和刘医师,顾医生,你和我先上直升飞机,袁医生,你和盛医生乘坐下一班直升飞机。”蔚昀泽迅速交代着。
“袁医生,先让省道附近医院接受病人,要最大程度减少来我们医院的人数。”
“了解。”
“顾医生,你来负责运送检伤分类。”直升飞机上,蔚昀泽开口。
“我?”我有些迟疑地开口,虽然已经做了三年急救医生,但是,大型事故的运送检伤分类还是第一次,这并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
“是,拜托你了。”
“我知道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红色标号患者优先送往医院吧。”
“是。”
看着窗外渐渐近了的事故现场,我和蔚昀泽都沉默了。
撞得已经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两辆大型客车,杂乱地还未安置的病患,匆忙地穿梭在病患周围的消防员,还有已经盖上了白布的死者。
“已经确认消防安全,现场安置了救治所。”
“明白。”跟着消防人员的带领,我和蔚昀泽迅速地奔往救治所。
“请你们仔细地看患者手上戴着的牌子,红色标号患者优先送上直升飞机。”我向消防员说明着。
“了解。”
“还有,请及时查看患者意识反应,因为这次伤亡人数不少,所以要做最好的选择,最大程度地救最多的患者。”
“医生,这边伤者面部损伤严重,无意识反应!”
“给我准备6号插管,我立刻就过来。”
“医生,这边的患者胸部外伤,出血严重!”
“给他快速输液。”
“医生,这位患者血氧饱和度下降了!”
“我马上就过来!”
“医…….”
“有什么帮忙的?”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袁小川和盛云舟进来了。
“处理这个胸部外伤患者。”
“了解。”袁小川二话不多说也开心进入急救。
“蔚医生在2号救治所,安排一个人过去急救。”
“医生,这边的患者病情突变了!”
“不行了,意识等级已经下降到300,瞳孔扩大了。”我话音刚落,滴一声长音,患者的心跳停止了。
“请安息。”我默默地给他盖上白布。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最后一程,也没有亲人和朋友陪在身边。
这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我也说不清楚,生命每当这个时候都显得那么脆弱和渺小,一瞬间的功夫就消失了。
“医生,这边的孕妇有早产迹象!”盛云舟朝我大呼。
“现在是什么情况?”
“已经是第二产程了,胎膜破裂,羊水流出来了!”盛云舟的声音发着抖。
“用产妇急救包,帮她把孩子生出来!”
“医生,我不行!”
“你可以,也必须可以!”
“医生,夹板准备好了。”消防人员过来通知我。
“了解。”我开始用夹板处理骨折的患者。
远处的盛云舟还在紧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对孕妇毫无办法。
“医生,拜托你救救我妻子!”孕妇身旁的丈夫不停地催促着。
“盛医生,从现在开始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可以做到!”
“是!”盛云舟终於鼓起勇气说道。
“连接仪器,加大输液,准备消毒。”因为护士不在身边,一切事必躬亲。
“准备好了。”
“拿纱布紧贴会阴部边缘,手指分开抵住会阴部。”我大声朝盛云舟喊着。
“医生,宫缩了!看见胎儿的头了!”
“让她屏气用力下压,你左手按住抬头。”
“胎儿的肩已经进入骨盆出口了!”
“很好,当前肩已露出於耻骨时,你用手稍微向上提,使后肩出外阴。”
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生总是那么漫长的过程,因为艰难,因为揪心。
“医生,我做到了!”伴随着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盛云舟布满汗珠的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终於,有新生命健康地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了。在今天已经有太多伤亡的事故现场,这啼哭声使我们沉重的心情得到了放松和欣慰。
“我说过你可以的,现在检查一下孕妇有无异状就可以了。”
“顾医生,你过来一下。”蔚昀泽突然出现。
“了解。”我同他示意,转而看向盛云舟,“这边就拜托你们了。”
“顾医生,你知道今天出事故的客车是哪里的吗?”走在另一个救治所的路上,蔚昀泽问道。
“我不太清楚,有什么事情吗?”看着蔚昀泽似乎比平日里更严肃的脸,我心里一阵莫名的情绪。
“其中有一辆客车是从映秀出发来锦安的。”蔚昀泽停下脚步对我说道。
“映……秀?”我的大脑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紧接着迟疑地开口,“你不会是说,我──或者有我的,我的……”
“是的,刚才确认有一名患者是你的母亲。”蔚昀泽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天边传来。
“你是说,我母亲在这辆出事的车上?”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声音已经变了调。
“是。”
“不会的,我妈没说她会来啊,一般她来之前都会打电话给我的……”我语无伦次着,眼睛在救治所里寻找着,身上从脚趾到头顶全部都麻了,全身不听使唤地打着颤。
“顾医生,你冷静点,你母亲在这边。”救治所已经在眼前,蔚昀泽用力扶着几乎瘫软的我,朝一角走去。
“妈!”
当看到角落里躺着的满头鲜血的人时,我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踉跄着奔向她。
惨白的脸色,满头的鲜血,衣服上斑斑的印记是血,把头发缠成一块一块的还是血。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妈妈,原来我一直忽视了,我的充满活力嗓门大得吓人的妈妈,原来也只是一个快60岁的小老太太了。
我呆呆地滑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想要去抚摸她的脸。
“这么多血,怎么会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办……”我语无伦次着,手却不知道该怎么触碰她。
我不敢碰她,我怕她的手是冰凉的,我怕她的呼吸已经没有了,我怕再也见不到她睁开眼睛,我怕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蔚医生,我妈她怎么了?”我尽量使自己平静地问他,我已经没有办法判断了。
“头部裂伤,缝了5针,颅骨下方出现了皮下血肿,做了血肿穿刺,因为麻醉药力还没有醒过来。但是,现在基本上已经稳定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喃喃地说着,一直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了下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我用力握住妈妈的手,“谢谢你,谢谢你还活着。”
感觉到手掌里妈妈的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我禁不住泪如雨下。
果然,我还是软弱的人。这一点,怎么也变不了了吧。
“顾医生,外面的患者还在等着你。”身旁的人幽幽地开口。
“知道,在这里,我的身份是医生,然后才是女儿。”我抹干了泪站起来。
“我会好好照顾她。”
“真的谢谢你,蔚医生。”我向蔚昀泽道谢,再也没有犹豫便走了出去。
“****,很多患者的亲属都赶到了,现场有些混乱。”刚回到救治所,袁小川就凑上来有些担心地说。
“那我们赶紧按分类检伤的程序把患者转移到各个医院。”
“好,但是****你没事吗?眼睛都肿了,你哭过了?”
“没有啊。抓紧时间吧。”我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
“医生,这个胸部外伤患者,是送上直升飞机的吧?”
“是,拜托了。”
“你们这里负责的医生是谁?给我出来!我爸在这躺这么长时间,流了这么多血,还有没有人管啊!”突然传来气势汹汹地嚷嚷声。
“****你在这里,我去解释吧。”袁小川拦下我说道。
“不了,还是我去吧,毕竟是我今天负责检伤分类的。”
“这位先生,我们的救治优先顺序是按照检伤分类来的,你看到的现场每位患者手腕上都套了的这个牌子,分为四级以颜色区分,第一优先是红色,就是情况严重需要立即送到直升飞机或救护车的患者,第二优先是黄色,第三优先和第四优先分别是绿色和黑色,你看经我们医生诊断您的父亲的第二优先,所以现在还不具备上直升飞机的──”护士正在解释着。
“那你的意思是等我爸快死了才能上直升飞机?”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按照优先顺序,红色第一优先的患者才能上直升飞机。”
“我不管你们什么优先顺序,我爸现在流了这么多血躺在这里,你们就有义务让他上直升飞机赶紧去医院。”
“但是先生,现场的患者并不是只有你的父亲。”我走上前说道。
“你是谁?”
“我是负责检伤分类的医生。”
“就是你啊。你说说,为什么我父亲不能上直升飞机?”
“我想刚才护士已经和您说过了,因为你的父亲不是第一优先,所以不能上直升飞机。”
“那你能保证我父亲接下来不上直升飞机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吗?”
“十分抱歉,我不能保证。”我慢慢地答道。
“你说什么!”
“因为患者的病情几乎是时时变化的,也不排除突如其来的病情突变,所以我没有办法保证您的父亲一定能平安无事,但是急救现场就是这个样子的,所有的患者都可能病情突变,我们必须将有限的医疗人力、物力资源得到最有效地运用。所以,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真的十分抱歉。”
“说得真是轻松啊。你们医生真是令人恐怖的物种啊。因为你们习惯看到病人流着血的样子,习惯听到病人们痛苦的呻吟,习惯闻到血腥味和消毒药水的味道,习惯没有感情地在病人的身上开膛破肚,习惯了人的生死!你们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低下了头,沉默着。
快到夏天的风吹在我的身上,燥热的。因为流了汗,衣服和身体黏在一起,吹了风让人浑身更加不舒服。
“说不出话了吗?如果现在躺在这里流着血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你的父亲,你还会这样吗?”
现场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明明刚才还是那么喧闹着,现在连风吹过树木的枝叶时发出的沙沙声都听得那么清楚。
“这位先生,请你──”
“不是的。”我打断袁小川的话。
“你说什么?”
“不是的,”我抬起了头缓缓说道,“虽然十分不幸,但是我的母亲也在这次事故中受伤了,和您的父亲一样,她也流了很多血在救治所里面躺着,作为女儿,我十分难过,我想她能尽快送进医院,我想陪在她身边,我想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挽救她的生命,所以,您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但是,我是一名医生,我该考虑的是救治更多的患者,我想让这现场所有的患者都能获救,所以,我不能只考虑我自己的母亲或者是您的父亲。让您生气和伤心,我十分抱歉。”我朝他鞠了一躬,转而离开。
“还有几名患者没有送进医院?”
“还有七名。三名第二优先,四名第三优先。目前生命体征都正常。”盛云舟汇报道。
“那第二优先的患者先上直升飞机和救护车,剩下的四名第三优先的患者都由救护车运送吧。太阳快落山了,直升飞机很快就不能飞了。”
“知道了。”
在灾难现场与医院急诊处检伤处理最大的不同,是在医院以无生命征象者作为优先处理顺序,而灾难现场则否,因为医疗器械不够完备、医疗人员人数有限。但不管是何种检伤方式都是希望透过检伤分类,能将有限的医疗人力、物力资源得到最有效地运用,使病患能最恰当、最快速的得到所需的医疗。
在灾难现场急救的时候,往往能遇到意识水平下降到三百,瞳孔已经扩大的患者,这种患者,并不排除立即送上直升飞机到医院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是,在运送过程中死亡的案例也非常多。在这个时候,我们只能选择那些上直升飞机获救机会大的患者。
当我们这样选择的时候,就意味着那个被我们抛下的患者走向死亡。
虽然极力想救活每一个人,但是总有人会无法挽救地走向死亡,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极力减少死亡的人数而已。
所以,医生的选择,是生与死的选择,是抉择。
“刚才你很帅,在现场和那大叔理论的时候。”我正换着衣服,盛云舟突然出声道。
“你刚才也很帅,在现场给孕妇接生的时候。”我对着镜子扎起头发,一边说道。
“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指导我。”盛云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是,能这么快走出上次现场接生的阴影,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我由衷地说道。
“但是,你真的没事吗?”
“我有什么不对吗?”
“因为你一脸随时都要哭的样子啊。”盛云舟关上柜门。
换好衣服,我去HCU巡房。
直到现在,我才能作为女儿去看她。
躺在病床上的她。脸色苍白地惊人,一头虽然已经泛白但还是浓密的头发因为做了血肿穿刺的原因被剪掉了一块,虽然好好地包扎着,但我总有想流泪的冲动。
作为女儿,我到底为她做了什么呢?
从小就不是听话的孩子,她为了我不知道****多少心。
总是以为自己还是孩子,还想永远依偎在她的羽翼下,却从来不知道,原来她的羽翼也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不想我做医生,我也没有顺她的意,自己坚持自己的想法,为了工作的事情我们大吵的次数多得数不清。
甚至为了让她安心,我的婚姻也是对她的欺骗。
一直以来,我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从来只为自己考虑,我实在是太自私了。
而她现在躺在这里,作为医生的我,也没有办法让她立刻醒过来。在灾难现场的时候,我也不能丢下其他的病患而只照顾她,因为我是医生。
我不配做她的女儿,她一生都是为了我,然而,我却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一次都没有。
“咦?****,你要回家吗?”袁小川有些吃惊地问。
“嗯,回家准备点日用品什么的,我妈不喜欢用医院的。那我走了。”我淡淡说着,套上衣服准备回家。
刚进电梯站定,身后有人也进来了,是蔚昀泽。
站在他的身后,木然地看着他蓝色的急救服,上面印着医院的名称,白色的。
“顾医生,刚才有一名患者确定是你的母亲。”
“你们医生真是令人恐怖的物种啊。因为你们习惯看到病人流着血的样子,习惯听到病人们痛苦的呻吟,习惯闻到血腥味和消毒药水的味道,习惯没有感情地在病人的身上开膛破肚,习惯了人的生死!你们实在是太可怕了!”
“说不出话了吗?如果现在躺在这里流着血的不是我的父亲,而是你的父亲,你还会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还在一直回响这些话,一遍又一遍。
我仿佛还站在今天下午的灾难现场,仿佛刚刚才看到满头鲜血的妈妈,仿佛还在接受着患者家属的指责,仿佛还能闻到那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的鲜血的味道,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时吹过我身上的燥热的风。
太可怕了。
今天一整天都太让人感到害怕了。
若不是蔚昀泽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怕我会立刻在电梯里放声哭泣。
“顾医生。”
“什么事。”听到蔚昀泽的声音,我勉强回答道。
“今天你做得很好,”他微微侧了侧头,“检伤分类。”
几近崩溃的泪腺再也忍不住泪,我滑落在地上捂着嘴抽泣起来。
“你……没事吧?”
感觉到落在肩上温热的力量,我只是流着泪拼命摇着头,“我只是有点……累了,马上……马上就会好了。”
就让我这一次,就这一次,痛痛快快哭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