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青龙涉黑团伙案公开开庭审理已是第三天了。法庭调查结束后，开始逐个审理。
排在第一位的是向青龙。他走上法庭时，仍然趾高气扬。对起诉书上指控的犯罪事实，除了承认容留妇女卖淫、开设赌场外，其他一概否认，推翻了原先的口供。说：“原来交代的那些都是公安的办案人员逼供诱供出来的。他们虽然没有对我施刑，但采取车轮战术，连续三天三夜不准我睡觉，致使我精神崩溃，他们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案子到了检察院，检察官威胁说，你如果推翻原来的交代就罪加一等。今天，因为我相信法院是公正的，不会像他们那样不讲法，不讲理；这是公开审理，有这么多的旁听群众，大厅（庭）广众的，用法院的话讲是阳光操作，也不敢乱来，所以我才敢说实话，纠正原来的交代。请法官大人为我做主。”
审判台上审判槌“砰”的一声响，向青龙吓了一跳。沈旆说：“被告人注意：说话要有证据。本审判长在阅卷中看到的事实是，无论是警官还是检察官，对你连续审问的时间从开始到你签字都没有超过五个小时的；未发现午夜审问的现象，你签字时间最晚的是21时30分。我提醒你，无证据乱说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针对向青龙的嚣张气焰和无赖行径，公诉人对其犯罪活动逐项出具证据，传证人出庭做证。每一犯罪事实都有三个以上证人，有的多达七八人。这些证人绝大多数是青龙足浴城的员工，有些还是向青龙昔日的心腹和得力帮手。他们从法官提审时所交代的政策法律，特别是加重与从轻、减轻处罚的刑期量化中，确信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看清了形势，不仅彻底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还积极检举揭发向青龙和其他同伙的犯罪行为。其中罗维权显得更为主动积极。他是通晓法律的，原本也正直。刚创办律师事务所之初，还真想为维护法律的公平、公正做出贡献。到青龙足浴城担任法律顾问不久，就看出了向青龙是不法商人，产生了辞职的念头。但转而又想，现在有几个商人是合法经营的？那些富商谁敢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灵魂纯洁，手脚干净？无商不奸、心眼好，发不了；心眼毒，快致富，偷税漏税、尔虞我诈、欺行霸市、弱肉强食……这些对商人的评论和来自商场的词语，不就是对不法商人最好的论证吗？在高额报酬的利诱下，罗维权改变主意，继续干下去。四年多来，他除了出自报复心理，在柳小虎命案中制造伪证，挑起事端，诬陷李浩，诽谤祝篁，是主动所为外，对向青龙涉黑团伙的其他犯罪活动，能避开的他都尽力避开。如果向青龙事先找他商议，就以“违法而不触犯刑律”为原则，以既对老板负责又能开脱自己的态度来履行法律顾问的“职责”，指出其中的犯罪行为，予以劝阻或从法律上避重就轻地出些馊主意；向青龙事先不与他商议，事后造成不良影响要他去收拾残局时，他以“受人钱财，为人消灾”的心态，采取一些补救措施，设法为其避开刑事责任。如在制造石添福冤案中伪造证据，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向青龙独自所为，事前事后都不告诉他的，就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对诸如容留妇女卖淫、开设赌场和私设刑堂等性质严重的犯罪活动，他也做了些劝阻工作。罗维权为了摆脱自己的责任，防止日后说不清楚，建立了一本《备忘录》，记录了向青龙的全部犯罪活动，时间、地点、具体的犯罪行为写得清清楚楚。其中，事先知道的，注明了他是怎么劝阻的，向青龙是什么态度；事后知道的，注明他怎样协助向青龙做好“善后”工作。在法庭上，公诉人宣读了《备忘录》上所记载的向青龙的犯罪活动。罗维权出庭做证，陈述了写《备忘录》的动机和过程。
每当一个证人走上证人席位时，向青龙都怒目圆睁，在心里愤恨地骂道：“你们不是人，过去是叭儿狗，今天是疯狗！”对罗维权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在大量的事实面前，在身后旁听群众一阵阵的冷笑声和斥责声中，向青龙暗自哀叹“大难临头各自飞”“家狗变成狂犬，咬起主人来更凶猛狠毒”，最后不得不低下头来，说：“不要让他们出来做证了。反正是死，就死个明白吧。我原来交代的都是事实，起诉书指控的都是事实。律师也不要为我再辩护了。”
向青龙的辩护律师是从省城请来的，小有名气。因为向青龙担心双江市的律师会受到市委、市政府的制约，不敢辩护，所以花重金托人到省城去请。这位律师看了案卷后，对向青龙的犯罪行为非常愤慨，也不想做那种强词夺理、毫无实际意义的辩护，影响自己的声誉。听向青龙这么一说，只向公诉人和审判长打了个手势，未做任何辩护，坦然离席。
接下来是对彭嶂审判。
起诉书指控彭嶂犯“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且情节严重”。对此，彭嶂在陈述中说：“我原来是主管工商企业的副市长，后来又担任常务副市长，发展民营经济是职责所在。在工作中认识一些民营企业特别是大税户老板，是必然的。向青龙创办的青龙足浴城和阳光置业公司，是市里最大的纳税户，我当然关注、关照得多一些。有几件涉及法律的事，如中级法院对江东县金石铁合金厂执行案，我打过招呼，但只是要法院‘放水养鱼’，不是反对他们执行。对青龙足浴城的治安检查，我向公安有关领导讲过，青龙足浴城的兴衰直接影响到市里的财政收入，要慎重对待。没有发现重大的违法犯罪活动，一般不要去检查，以免影响它正常的经营活动。如果必须检查，最好先向我报告，征得我的同意。实在说，对于容留妇女卖淫，我是有点不以为然的。这是一个普遍性的社会问题，查而无效，禁而不止。公安去检查，无非就是抓几个卖淫女、几个嫖客，罚点款，还能起到什么作用？难道就凭‘想也想得到青龙足浴城会有卖淫嫖娼活动，而没有向公安下达指示去抓’，认定我‘包庇、纵容’？试问：双江市市委领导中有谁不知道青龙足浴城的卖淫嫖娼，又有谁向公安下达指示去抓？对向青龙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以及青龙足浴城开赌场、设刑堂等违法犯罪活动，我一无所知。公安机关也从来没有向我汇报请示过，这是他们失职。应该追究他们的渎职责任，怎么无缘无故地认定我‘包庇、纵容’？综上所述，向青龙及其足浴城的问题与我无关，我与向青龙的关系只是工作关系，对青龙足浴城的关照只是为民营经济保驾护航，为其顺利发展扫除障碍，创造良好的环境。在处理一些问题时，确实存在偏袒民营企业、忽视法律、忽视政法工作的问题。这是工作中的缺点，是职务本位主义问题，总觉得自己主管的工作重要，缺乏‘一盘棋’的思想，与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风牛马不相及。”
接着，彭嶂对起诉书指控受贿五百七十五万元进行了陈述：“……其中三百四十万是帮助企业贷款、工程招投标后企业所给的感谢费，还有参加企业剪彩、庆祝活动所得的红包。贷款与招投标都是依纪依法公开进行的，没有违规行为；过后也没有利用职权为他们谋取利益，谈不上受贿。从严肃党纪政纪考虑，也只能算是灰色收入。那些红包是现今党政领导习以为常的一种人际交往。你拒收红包，人家并不觉得你廉洁，反而在背地里说你‘不近人情’‘自恃清高’‘迂腐’‘呆板’，以后他就会疏远你，使你成为脱离群众的孤家寡人。现在从上到下还有这样‘迂腐’‘呆板’的领导吗？不要人一倒霉，什么脏水都往他头上泼。我同意把这些都作为非法收入没收，但不能给我戴上受贿的帽子。另外二百三十五万元，是我老婆朱妍娥所收款项，不能算到我的头上……”
彭嶂陈述了一个多小时。
公诉人针对被告人否定犯罪事实的陈词，在法庭上宣读了检察官对向青龙的审问记录：
检：向青龙，你是怎样认识彭嶂的？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个人交往？
向：在一次全市民营经济会议上认识的。一个月后，参加他老婆的四十岁寿宴，开始个人交往。
检：你怎么知道他要为老婆举办寿宴？送了多少礼金？
向：彭市长，啊，彭嶂打电话给我。礼金倒不多，就只给了两万元的银行储蓄卡。
检：你为人真大方，两万元还不多。
向：这算什么。人家一个大市长能主动发出邀请，是看得起我，而且是初次交往。当时我的事业刚刚起步，实力薄弱，困难很多，还确实需要领导扶助。只要他开一句口何止抵两万元？有句俗话叫一、一什么千金。
检：一诺千金。你当时遇到什么困难？
向：足浴城开业不到一年，被公安查抄了五次，每次罚款一到两万元，小姐被吓跑了一半多；因赚不到钱，想筹办阳光置业公司又无资金。彭嶂非常平易近人，他认识我之后经常打电话来询问足浴城的经营情况。我向他诉苦说，生意越来越差，莫说赚钱，就连公安的罚款都支付不了；想开办实业公司，资金又短缺，真找不到出路。他鼓励我说，青龙足浴城不但要继续办下去，而且要越办越好。向我承诺公安那边他会去做好工作。还说，创办实业公司的想法很好，要迅速搞起来，资金不足可以去银行贷款。要我放手大胆干，做大发大富的典范，为双江市的经济发展做出更大贡献。那年元旦春节期间，城区很多家洗浴按摩店被罚款，我的足浴城却照常经营，生意红火起来。后来又在彭嶂的帮助下在建行贷款一百万，阳光置业公司正式挂牌。
检：这么说，是彭嶂救活了青龙足浴城，又帮你创办了实业公司。
向：可以这么说，没有彭嶂就没有我的今天。
检：今天？
向：不，我是说惯了嘴。是说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事业的发展。因此，我打心底里感激他。春节期间我去给他拜年，给了他十万元的感谢费。
检：你以后怎么想到了要他在青龙足浴城入股，把入股过程再说一遍。
向：我并不想通过洗浴按摩来赚多少钱，只是想以足浴城做纽带广结良缘，使一些党政官员和有关人员成为自己创业的帮手；赚钱主要靠在足浴城开设赌场兼放高利贷。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必须完全避开工商局和文化局，特别是公安部门的检查，只有依靠彭嶂才能做到。如果只给他送钱，赤裸裸地行贿，次数多了他也不一定敢收，也不可能长期关照我。春节过后，我要罗维权以彭嶂老婆朱妍娥的名义写了一份入股协议。将足浴城的固定资产作价一百万，她占四分之一，二十五万元。我登门去与彭嶂夫妇商议。彭嶂说靠工资维生的人是“月光族”，哪有钱去入股做生意；再说党政干部去经营娱乐行业，影响也不好。我说，彭市长这事您就别管了，我本来就是来与嫂子商量的。嫂子是移动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不受你们那些规定的约束。朱妍娥也说不关他的事，要他不要插嘴。我们就干脆避开他，到书房关起门商量。朱妍娥在协议上签了字，写了个二十五万元的借条。我讲好了，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
检：足浴城每月的纯利润多少，你们是怎样结算分红的？
向：除去赌场每月八万元左右，半年结算一次。说是结算，其实朱妍娥从不过问。我每年六月和十二月底，每次给她账户上转去十五万元。
检：她借的那二十五万元什么时候还的？
向：当年年底，朱妍娥将一张二十五万元的储蓄卡送到足浴城。我就把那张借条交给她。
检：一共给了她多少利润？
向：今年下半年的还没给，共四年半一百三十五万元。
检：你把这些钱给朱妍娥，彭嶂知道吗？
向：我不清楚。不过，我想他应该知道，不然不会那样为我卖力。
检：朱妍娥的入股包括阳光置业公司吗？
向：从协议看不包括，但因为阳光置业公司的资金都转入足浴城的账户，实际上包括。这几年公司也没赚什么钱，那个合金厂还亏本。
检：你的赌场加上在赌场放高利贷每年纯利润有多少？
向：没有细算过，这些收入都没有入账的。估计每年有四五百万元吧。
检：你开赌场、私设刑堂，彭嶂知道吗？
向：我不敢对他讲，估计他不会知道。
公诉人接着念了朱妍娥的一段供词：“……青龙足浴城分给我的利润，还有我女儿去英国念书时，向青龙从银行转去一百万元人民币，都是我经手的。虽然以后都告诉了他，但他都说过这是受贿，要我退回去……”
公诉人念完上述证词后，说：“以上两份供词充分证明，被告人彭嶂对青龙足浴城的有些违法犯罪活动是知道的，比如长期容留妇女卖淫。在此情况下，仍然默许老婆入干股与其合伙经营，利润分成；甚至直接干预司法机关的执法活动，为其提供保护，养痈成患，完全构成了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律师的辩护比较简短。他说：“……我对彭嶂的行为构成了包庇、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没有异议，但请合议庭注意两点：一是彭嶂的这一罪行只是表现在对青龙足浴城容留妇女卖淫方面，而他对开设赌场与在赌场放高利贷、私设刑堂和故意杀人等严重违法犯罪活动概不知晓。二是帮助、指导、保护和促进民营企业的发展确实是彭嶂的职责，比如帮助贷款，以及要求法院在执行中注意策略，能‘放水养鱼’的不要‘竭泽而渔’。这些行为，应与包庇纵容区别开来。在彭嶂受贿的金额上，入干股与向青龙合伙经营足浴城的协议是无效的，其所得利润应减去二十五万元，为一百一十万元；加上向青龙给其女儿一百万元的出国留学费用，两项共计二百一十万元，都是朱妍娥经手的，应由她来承担法律责任。彭嶂虽然知道，但都提出反对意见，只是没有完全制止，是一种包庇行为，不能认定为共同受贿，更不能统统算到彭嶂头上……”
公诉人没有做答辩。
“被告人彭嶂，你还有最后陈述的权利。”审判长沈旆说。
“审判长、审判员：谢谢你们让我履行法律赋予我的权利，也谢谢你们公开、公平地组织这场审判。过去我也学过一些法律，旁听过几场公开审判，主要是为了以后到台上去教育别人，很少考虑如何用法律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这场审判使我受到一次最生动、最实际的法制教育，也让我第一次用法律来清洗自己的灵魂。听着法庭调查举证、公诉人和律师的发言，我回顾了犯罪的前前后后，深深感受到权力与私欲是不能并存于一体的。权力是公权，只能用于公利；私欲不能沾自己所掌权力的边。一旦沾边，私欲就恶性膨胀，就分不清是非，辨不出善恶，就会被人利用。我就是被利用了，他投我的私欲所好，利用我手中的权力为所欲为。现在我失去了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失去了优厚的生活待遇，失去了人格尊严，失去了做人最起码的自由，后悔莫及。在后悔中我懂得了，有了罪想溜是溜不过去的，所以我不再想为犯罪事实作任何辩解，也不想请求合议庭考虑对我如何量刑。你们审判的公平性使我完全相信合议庭会客观地认定事实，公正地量刑。谢谢。”
旁听席上竟响起了一阵掌声。掌声预示着这场公开审判的成功，也预示着对彭嶂“回头是岸”的欢迎。掌声过后，沈旆宣布休庭。
杨勋祺一案，省高级法院指定都梁市中级法院一审。祝篁早就想去探望，为避免各种误会，一直等待结案。几天后的一天他接到电话：杨勋祺的判决书已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