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双江市召开人大代表全会。市政协向大会递交了一些提案,其中关于法院的有七件,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一是石添福故意伤害案。提案说不少群众反映这是一起冤案,本人多次申诉宛如泥牛入海,请中级法院引起重视并做出答复;二是提出城区一些挂着洗浴按摩招牌的淫窝无人去触动,而一贯正规保健的益健中心却抓出卖淫女和嫖客,以容留妇女卖淫为由追究店老板叶金锁的刑事责任。请公安、法院公开案情和开庭审理情况,交给全市人民讨论;三是批评中级法院办案不讲社会效果,使法律成为民营经济发展的桎梏。江东县金石铁合金厂拖欠电费一案,如果法院执法中灵活一点,做好债权人的工作暂缓执行,该厂就能渡过难关,得到发展。不幸的是来了个“竭泽而渔”,搞得这个厂半死半活,对县财政收入也造成不良影响;四是批评院长祝篁在司法公正行活动中带头办人情案、关系案。列举了夫夷县神滩权属纠纷案,二审裁定维持一审判决,并且已经执行。由于祝篁与败诉方神滩村有亲戚关系,其内弟又是该村的主任,硬要再审把案子翻了过来……后两件都是向青龙串通江东县和在市里工作的江东县籍政协委员写的,其中第三件还是三人联名提案。向青龙还在江东籍的人大代表中频频活动。
提案中所涉及的案件,丛德元都曾听取过祝篁的汇报,早已心中有数。在人大常委会上他一一作了说明,但法院如何向人大代表解释,如何对提案者答复却是个难题。常委经过讨论取得一致意见:为了不触动向青龙和有关人员,要祝篁对提案暂缓答复,不做任何说明;只在法院的工作报告上体现出来,将金石铁合金厂执行案、神滩权属纠纷再审案在工作成绩中列举,将石添福申诉案、叶金锁容留妇女卖淫案在问题部分列举。丛主任亲自找祝篁谈话,请他忍辱负重,做好法院干警的工作。
大会上,由于祝篁的“工作报告”对有关问题无法阐述清楚,特别是将提案提出的问题作为成绩列举,江东籍和一些不知情的代表很不满意,讨论中,这种不满情绪很快在全体代表中散布开去,报告未获得通过。
这犹如晴空中的一阵闷雷。但祝篁并不气馁,坚信雷声过后,乌云散去,仍然是春光明媚;他也不怨天尤人,只在心里不断地自问自答:能怪市委领导和人大常委没有做好工作吗?不能!能怪人大代表吗?不能!能怪那些做提案的政协委员吗?不能!不管提案者出于何种目的,对与不对,都事出有因。有因就说明工作还没有完全做好,况且提案中指出的有些问题确实存在,只是暂时还不能解决,也解释不清楚。要彻底解决这些问题,需要创建一个良好的司法环境。这是一项长期的综合治理工程,不是审判机关单方面所能解决的,一个人的力量更是微不足道。自己的职责是把法院内部整顿好,建设一支高素质的司法队伍,特别是一个廉洁勤政、法律水平高的领导班子。他统一了党组一班人的思想,以工作报告未获人大代表通过为契机,以领导班子为重点整顿队伍,扫除内部障碍,继续深入开展司法公正行活动,争取给全市人民一个满意的答复。
祝篁想借这次领导班子整顿解决杨勋祺的问题,在党组会上不点名地说:“据干警反映,个别领导去不正规的休闲娱乐场所活动,与老板关系过于密切;办案中过于坚持自己的意见,影响审判员和合议庭行使独立办案的职权……”他想借以提醒杨勋祺正确认识自己,自觉检查错误,认真开展自我批评。
而杨勋祺只轻描淡写地检查了以下三个问题:一是固执己见。主要体现在研究案子中,自以为法律水平高,看问题透彻,甚至以副院长自居,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二是工作方法简单,有时对干警态度生硬,得罪了一些人。三是办案作风不扎实,在审批法律文书中,有时过于相信承办人,草草签发。空空洞洞,没有涉及一点儿具体事实。在谈到廉洁执法时,说:“一年来,能记得起的,共拒收当事人送礼品四十余次,拒收礼金五次,拒请吃、请钓、请玩不少于八十次。我以党性保证,绝对没有办人情案和金钱案,绝对没有徇私枉法的行为,经得起组织的检查。”
党组成员和广大干警对杨勋祺的检查非常不满,特别是全院干警发扬民主时,驾驶班的人一个个站起来,批评院领导对沈渊处理不当,强烈要求监察室深入调查,重新处理。
祝篁找杨勋祺个别谈话,指出:“一些干警反映你去青龙足浴城比较多,与向老板关系过于密切;另外,小车被砸那晚,沈渊在驾驶班玩扑克,根本不在足浴城。这些问题你应该向大家讲清楚。”
杨勋祺顿时心慌意乱,“讲清楚”等于彻底垮台!必须顶回去。他以攻为守,气冲冲地说:“什么‘一些干警’,还不是那几个司机。这些意见我早就听说了,他们出于维护驾驶班的声誉,加之平时我对他们管得严了点儿,不注意方法,说话生硬,得罪了他们,欲借整顿之机泄私愤。我能理解,也能正确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但从你口里说出来我就不能理解了。你作为党组书记、院长,怎么这样不相信我?小车被砸问题,沈渊的检讨和辞职信你亲眼看过,还可以派人去把他找回来,当面对质。事情过去快一年了,仍然不了不休!至于前面那个问题,神滩权属纠纷案上诉和再审时,我是去过足浴城,那是做向青龙的工作,想调解结案。这就叫作‘与向老板关系过于密切’?我作为主管民事审判的副院长,为排除当事人的纷争,为给案件承办人扫除审理中的障碍,主动去做工作,又有什么错?作为党组书记,对这些问题,本来就应该从维护党组成员的威信出发,主动向大家解释清楚;你倒好,要我去讲清楚。我有什么好说的,真金不怕火炼!我的态度还是那句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既然如此,祝篁还能怎么办?作为同事、党组书记,祝篁只能引导他认识问题。较起真来,也只能由上级纪检部门去查处。
在队伍整顿的总结大会上,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宣读了沈旆的任职通知。党组及时调整了分工。
杨勋祺从表面上看与过去一样,该做的做,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但内心里却充满了对祝篁的嫉恨。过去,虽然他没有主管刑事审判,但一些案件的再审或重大改判,祝篁事先都与他研究,至少要通个气;而对石添福的申诉,却躲着他背地里指派沈旆去调查取证,显然是对他有所怀疑。整顿中,先是在党组会上不点名地批评,后又个别谈话提出质疑,难道不是想趁机整倒他吗?党组分工的变动,本来是正常的,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当成为事实后,他却联想到两年前那次党组分工的变动,思想上又增添了一个纠结,多了一层怨恨:那时,院里几个得不到提拔的干部打小报告,说他使用干部有老乡观念。祝篁便以发挥党组成员的作用为借口,党群人事这一块由党组成员、政治部主任来管,削去了他的人事权;这次变动,他原来主管的工作全部移交给沈旆,而接手了老莫那一摊子,主管刑事、执行和法警,又削去了财权。人权和财权都丢了,还有什么?好在他下手早,还抓住安居工程,不然,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唉——”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突然想到彭嶂,他昂起头,咬咬牙,在心里说:“胳膊扭不过大腿,暂且忍着。看吧,时机一到非将你祝篁赶下台去不可!”
益健中心容留妇女卖淫案,已上诉至中级人民法院。
城南区法院一审判处叶金锁有期徒刑两年,并处罚金五万元。叶金锁当即表示不服。向青龙为彻底制服叶金锁,即日便宴请杜慷,要他关照,维持原判。杜慷一想到石添福申诉案就不寒而栗,哪敢再做手脚?他警告自己,千万不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奈地说:“难办啊!现在审判权交给合议庭。合议庭虽然相对固定,但案子是由立案庭分配的。如果我不主审或担任审判长,是插不进手的。”向青龙以为杜慷又在讨价还价,丢下句“老弟,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罢宴而去。
事情偏又这么凑巧,半个月后,此案发到庭里,审判长兼主审人正是杜慷,下周一就是排期开庭时间。由于石添福申诉案一直没有动静,案卷仍旧在杜慷手里,不要说再审,连复查都没有。杜慷认为杨勋祺神经过敏,使自己跟着虚惊一场。他暗自庆幸,胆子又壮了起来,贪欲随之涌上心头,觉得该与向青龙见一面了。
傍晚,杜慷敲开青龙足浴城贵宾接待室的门。向青龙已经摆好了酒菜在等他。
“今晚酒就免了,最近院里对作风纪律抓得很紧,我不能开顶风船。”杜慷一本正经地说,“那件案子由我主办。从案卷看,一审判决有严重问题,极有可能会发回重审,甚至退回检察院和公安局重新调查核实。再调查必然查到你的头上。这次你真让我为难了。”
对案件的事实向青龙心中有数。正因为如此,才向杜慷打招呼。他很了解杜慷,今晚不是来叫苦的,而是来“叫卖”,讲解他手里“货”的价值,好让顾客出个好价钱。杜慷与别人不一样,“叫卖”都是“货真价实”,如果货里使假,会将钱退还。向青龙很喜欢他这种性格。每当听到这种“叫卖”声,就知道“大功告成”。此时,不禁惊喜,说:“如果不难,如果不相信老弟有排除万难的勇气和才干,我还求老弟帮忙吗?”他将厚鼻尖一抹,伸出右手食指:“事成之后给你一竿子感谢费。”
“你不要给我来这一套,我依法办事就是了。”杜慷笑着说。
向青龙知道这个“法”字的含义,哈哈大笑,说:“这样吧,还是老规矩,先给你……”他伸出五个指头摆动了几下,从工作包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递过去。
“怎么这样搞?我还不相信你!”杜慷说着伸手接过钞票放进内衣口袋里,起身告辞而去。
案子虽小,但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杜慷听说,一审开庭中,旁听群众当场就议论纷纷:“双江市尽出怪事,淫窝变成正规按摩店,正规按摩店出了容留妇女卖淫案。”“现在乱套了,无法无天赚黑心钱的,大官小官都去巴结;老老实实合法经营的,被送进监狱。”旁听群众中就有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丛德元先前说的“人大代表颇有微词”,以及政协关于益健中心的提案,源头也在这里。有人还直接向祝篁反映:“社会太不公平,法律也不维护公正。”
叶金锁上诉到中级法院时,沈旆还未卸任立案庭庭长。祝篁想到石添福指控杜慷与向青龙关系不正常,特地嘱咐沈旆将此案安排给杜慷主审。
沈旆记忆里,任立案庭庭长以来,祝篁还是第一次对案子指定主审人;不仅如此,祝篁还交代沈旆去听审。她曾揣测过祝篁的意图,觉得这样也好。
杜慷为便于暗箱操作,向杨勋祺请示:“因本案涉及个人隐私,打算不开庭审理。”
杨勋祺因为向青龙也向他打过招呼,明白杜慷的用意。他觉得这样赤裸裸地做手脚太胆大妄为了,至少还要走走过场吧,怎么能现鼻子现眼地违反审判程序?杜慷也太不老练了,早晚要栽大跟头的;加之石添福申诉案的纠葛使他对杜慷有所戒备,便答复道:“为了提高审判的透明度和公信力,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一定要开庭。考虑到隐私,不公开审理就是了。记住通知公诉人出庭支持公诉。”
已经到了快下班的时间。杜慷本来还想与杨勋祺套套近乎,见他边讲话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到办公桌上,又不时地盯上一眼。便以为他要打电话因自己在场不方便,或者是他有什么事急于要走,说了句“按领导的指示办”就离开了。
杨勋祺确实是心不在焉,但既不是要打电话也不是急于要走,而是在等别人来电话。等谁?自己也不清楚。他是被“请吃”惯了的,特别是晚餐很少在家就餐。近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没人请他喝酒、娱乐了,向青龙、柳絮那里不便去,案件当事人不来电话邀请,就连本院干警也无人请他“干一杯”。因此,每到下午快下班时就盼望邀请电话。
他惘然若失地回到家里。陈金玉已将饭菜端上餐桌:鳙鱼头炖豆腐、青椒炒肉、炒菠菜。杨勋祺夹了一块鱼头肉塞进口里,说:“还是老婆做的菜好吃,这段时间真让我大饱口福了。嘿,抿一两口吧,别可惜了老婆做的好菜。”
“别说奉承话了,我看是馋酒了吧?”陈金玉莞尔一笑,起身去拿了一瓶茅台。
叶金锁上诉案安排在小审判庭开庭。旁听区空荡荡的,就只坐着沈旆一人,而且坐在后排。杜慷一进门就看到了。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论资历,他任庭长时她还是民事庭的一个不起眼的审判员;论学历与法律水平,他是名牌政法学院本科毕业生,她是到省政法干部管理学院进修才捞到一个本科文凭;又不主管刑事审判,大概是鼻孔插蒜——装象吧!杜慷目不旁视,昂首挺胸走上审判台。
庭审中,被告人叶金锁陈述:“益健中心是正规按摩店,从未发生过卖淫现象。被公安抓获的两个女技师,是不是有卖淫行为我也不知道。”
公诉人提出:“请证人出庭做证。”
两名卖淫女原是青龙足浴城的二号、三号人物。她们是单个分别出庭做证的。书记员到休息室喊她们时,她们心像鼓点般“怦怦”直跳,走出来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坐在审判台中央,立马平静下来。因为杜慷不止一次地趴在她们身上。她们泰然自若,毫无遮掩地回答了公诉人的提问。
接着先后出庭做证的,是公安在益健中心当场抓获的两名嫖客刘立雄和柳小虎。
杜慷第一眼就认出他们是青龙足浴城的保安,却心静如水,正襟危坐法堂之上。公诉人询问完证人后,他把审判槌一敲,大声问道:“被告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审时叶金锁就知道这些证人都是青龙足浴城的人,在法庭上曾联系到向青龙先前的一些卑鄙行径进行辩护,被法官当场驳回。二审中他想讨回公道,说:“我有话说,请审判长、审判员尊重一个事实:刚才出庭的四个证人,都是青龙足浴城的,如果他们有卖淫、嫖娼行为,也是向青龙派到益健去的,是对我蓄意陷害。向青龙早就对益健中心虎视眈眈,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破坏,企图把益健搞垮,将我挤出双江市。在此之前,向青龙多次派人去益健寻衅滋事……”
“嘭!嘭!嘭!”审判槌的敲击声打断了叶金锁的辩护。杜慷毫无顾忌地说:“请被告人注意,你所陈述的内容与本案无关。如果有证据,可以依法向有关部门举报。现在你只说卖淫女和嫖客是不是在益健中心抓获的。”
“天下乌鸦一般黑。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叶金锁已经看出,二审也不能讨回公道,气不打一处来,异常愤慨,无所畏惧地说。
杜慷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高举审判槌狠狠地砸下去,厉声呵斥:“提醒被告人,说话注意点!”他与左右两边的审判员低声说了一句,然后说:“休庭十分钟。”
因休庭时间短,公诉人、看押法警及被告人仍在原位不动,沈旆亦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
合议庭进入临时合议室研究一阵,走向审判台。书记员按正规程序喊道:“全体起立!现在宣判!”
杜慷宣读早已起草好的裁定书:“……本案事实清楚,适用法律恰当,经合议庭研究,驳回上诉人的上诉请求,维持原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