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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骤然降临的生死别离

“我说的动嘴,就是说话,就是讲故事。说一下你们的相爱故事,一个字的谎都不能撒。如果发现语气不对,武云同学,我就会像抽刚才成泽一样抽你。”武云确实无语了,直接由武云教授、武云老师降低到武云同学。

“那是2006年夏初吧,刚7月,就是快要放暑假的时候。说是夏初,其实天已经很热了,大家都知道茱锦市的高温盆地气候。”武云老师开始了讲述。

“我建议直入主题,不要管天气的事情,好不?”光宇插了一句。回答他的是一齐声的“闭嘴”。

“7月是你们考试的时间,也是马上要放暑假的时间。你知道学校教务处的规定,一门课考完之后,三天内必须要把学生成绩登到校园网上,供学生查询。你想我,一个人带三十多个班的公共课,十几个班的专业课,就算加上我的助教,三天内阅完卷那也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们都点头同意,这确实是一个现实问题,所以很多老师,甚至在监考的时候,都把卷子拿来,抓紧时间阅卷。对此,我们深表同情。

“那是带课少的老师,监考时批批卷子,晚上加个班,也就行了。像我这种,肯定不行。怎么办,就得找高年级的学生来帮我批卷子。大三的帮我批大一大二的,研一的帮我批大三的。”武老师喘了一口气,懂事的桃花适时地给武云和秦欢雨各端上了一杯水,让他们润一下喉咙。

“这肯定算是一个机缘。你们文学院大一大二的教育专业课程,我让你们院学生会,随机叫了六个班干部集中一下午的时间帮我阅卷,而且都要求是女生,这个不用解释了吧,不是我好色,是因为女生确实批卷细心啊。”这一句解释换来了一齐声的“色鬼”。

故事继续下去。

秦欢雨是他们班的团支书,又恰好被院学生会的同学叫上了。如果院学生会的这个同学领导,只叫一个班的所有班干部(一个班的学生干部肯定是大于六人的,大学学生干部泛滥成灾),那叫到欢雨的机会也是很小的。可这个学生会领导同学想得远,做得明,他叫了文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六个班各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先在班长或团支书里选,如果班长和团支书都是男的,那就选一个女班干部。于是,秦欢雨由可能被叫中,变成了必然被叫中。因为,从汉语言文学系一班到六班,所有班长,全都是男的,所有团支书,全都是女的。

这就叫缘分,没说的。

阅卷的过程很顺利,秦欢雨字写得好,字写得好,责任就比较大一些,除了阅卷外,还得额外多抄分数,把所有卷子上的分数,誊写到教务处成绩单上,然后再由武云签字,把成绩单在正常上班时间交到教务处。教务处是一个神奇的单位,在交过去成绩单很短一段时间内,成绩单几乎一分不差的,就被教务处输入到了校园网上,这个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天。

批完自己分到的那部分试卷后,女团支书们各自离开了,秦欢雨是最后一个,她还在誊写最后的一张分数表。

“那时,欢雨已经誊写好表格了,她就在木沙发和茶几那里,弯着腰,低着头,把一张张分数表整理整齐。我就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上,批阅着我们学院不多的几个专业课班的试卷。我偶然向秦欢雨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可这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武云幸福地回忆当时那个情景,欢雨在旁边也是一脸幸福。就在武云望向秦欢雨的时候,秦欢雨整理好了分数单,并转过身来。

“那个极美丽的女孩,穿了一件露肩的短袖,而且两个衣摆还在肚脐上边系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肚皮和肚脐眼儿。下边是一件短裤,我敢说,如果把短裤卷一下,那就一览无余了。她把一肩长发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她整个人沐浴在办公室橘黄色的灯光里,就像一个绝世尤物,把我的魂勾去了。”

没错,这就是秦欢雨在我们宿舍六个人集体包夜出去撞见的那一天,那一天,她被武云接走了;那一天,我和林云顺在武云家的窗口下偷听武云和秦欢雨颠鸾倒凤;那个晚上,我和云顺发生了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事情。

那一天的夜晚,秦欢雨就是穿的这一身。

“我和欢雨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好像我们两个都明白了什么,起码当时我就明白了。”武云乐呵呵地说。

“欢雨姐后来也明白了吧!”桃花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对,后来就不多说了,一来二往,我们就在一起了。当然了,肯定一开始是我一头热,狂追欢雨的。”在武云说着这句的时候,秦欢雨体贴地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臂,靠在了他的身上。

我似乎有些理解了,在武云沉封近三年的情感,终于打开一扇闸门的时候,就如一泻而下蕴藏巨大力量的洪水,一切都不能阻挡,包括秦欢雨。

我的情感很复杂,似乎松了一口气,不管武云爱上秦欢雨,还是秦欢雨爱上武云,都是在我们分手之后,我们彻底分手之后。

或许,在秦欢雨和武云结婚之前,欢雨还爱着我一些,更深爱我一些。但我知道,在今天,也就是2007年的7月4号之后,秦欢雨将永远不再爱我,她将永远爱着武云。她在2006年元旦后的每个日子,断断续续地割舍掉对我的爱,而到今天,她终于彻底切断了。

真的,我从心底里祝福她。我也有些羡慕他们的爱情故事,简单而浪漫,又有着那么多巧合,而巧合,不就是最大的浪漫和缘分吗?

骤然降临的生死别离

从武云和欢雨的新房出来的时候,我们都长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意味各不相同:有终于等到整个活动结束了的轻松;有想到自己未来的叹气式的松气;有终于放下一段感情后的感伤式的叹气……而我,显然是终于放下一段感情后的感伤式的叹气。

武云非要和欢雨一起开车送我们,但在屡次三番的推来挡去后,终于被我们拒绝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何况,天色还早。我们边走边打车,按照茱锦市的情况,这个时间段,打车几乎就是三只手指捏田螺——那绝对是十拿九稳了。

正在所有人都深陷在一种莫明的低沉的气氛中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第一遍其实我没有接的打算,于是,它就一直响着。第二遍是紧接着第一遍的响声停下而立刻响起来的。这次,我再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接了起来,是小尤。

“磊哥,云顺……云顺他……快不行了。”慕小尤说完了这句,就在电话另一端哭了起来。

我的心“咯噔”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有什么东西一直悬在身体里了。但我不能慌,我假装镇定:“小尤,不要哭,先把事说清楚。云顺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吗?怎么就不行了?最严重的话,也就是输几天液的事情。”

“就是因为输液,云顺才……”慕小尤又马上哭了起来。

“你们在哪里?”我突然感到我的心悬得厉害,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涌上心来,不管抓到哪里,哪里都是虚空。

“第二人民医院急诊大楼……”小尤带着哭腔说出了这几个字。

放下电话,我的头“嗡”的一声就炸了起来。

不用我再多说任何一句话,每个人都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苦笑着说:“可能小尤看到云顺感冒发烧严重了,就慌了,不知所措了,我们马上分头行动吧!”

没有人有疑义,我开始分派工作。

“光宇老大,你和亮亮回宿舍拿钱,把我们的钱都拿上,有多少拿多少,一分也不剩。”光宇老大凝重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石辉老二,你现在马上去找辅导员,辅导员那里有云顺家里的电话号码,抄上电话,先不要给他家里打电话。把辅导员也叫到医院来。”老二拉起惜园,马上站到路边去招手打车。

“杨巨,你回宿舍开车吧,把车开到医院附近,把你的钱多取出来点儿。”不仅是杨巨,其实所有人都后悔了,出门的时候,应该让杨巨开车出来。

“成泽、桃花,咱们仨一起到医院,你们到医院附近买一些基本的住院用品。”说完了这些,我们三个就匆匆往路边跑去。

茱锦市的交通这个时候发挥了它内陆城市的优势。我们所有人,都很快打到了车,开始奔赴不同的地点。

急诊楼的手术室外,孤零零地坐着慕小尤一个人。我脚下的新皮鞋踏在走廊里,传出阵阵惊心的声响。

小尤抬起头来,看向我一边。在那巨大而长的走廊里,小尤的小小身子缩在一个角落,我的心突然就紧了一下。这是不是不祥的预感?我突然就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云顺在学校办公主楼前跟我告别时的身影,他迎着阳光走去,背影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颀长的身影突然让我感觉好单薄、好无助。而这时的小尤,就是这样的单薄和无助。

我再也不顾脚下的声响,匆匆向小尤跑过去。

从慕小尤口里,我知道了云顺被送到这所茱锦市最好的医院,也是一所三甲医院的市第二人民医院来之前的一切。

小尤回去后,云顺还比较正常,就像通常受凉或感冒后的症状一样,身上感觉无力,有一点点发烧。小尤就和云顺一起到校医院看病,校医给云顺量了一下体温,只有37.5摄氏度。于是,校医就给云顺配了一些普通的感冒药,并让他回去多喝水。云顺吃了感冒药后安稳下来了,身上原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减轻了些。晚饭的时候,小尤下去买饭,云顺虽然只吃了一半,但也觉得正常:感冒了,影响食欲也是正常的。

吃过晚饭后,云顺再喝了一遍感冒药,然后就睡下了,小尤在旁边照看着。大约晚上七点半的时候,云顺的感冒明显加重了,他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然后就开始叫着说头很疼,像要裂开一样。小尤过去摸他的额头,非常烫。小尤虽然慌得不行,但还是立刻镇定下来。她明白:这个时候,就算给我打电话,也用处不大。因为我回来至少得半个多小时。而这段时间,云顺难受的劲儿和滚烫的额头,已经让她六神无主了。

不过,她还是毅然把已经有些懵懂,但说话和精神状态还很正常的云顺叫起来,给他穿上外套,把他扶下楼来,打了个车送到了校医院。我能够想象得出这样的场景,虽然云顺比较瘦,但毕竟一米七的个头,一百一十斤的重量,小尤用她不到一米六,刚刚超出八十斤的体重,把云顺从六楼连扶带背弄到了一楼,还要穿过两百米的宿舍区马路,才能到外边的大马路上打到车。但整个过程,她用了不到十分钟。

到了校医院后,医生看情况严重,马上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然后立即决定给云顺输液。输液之前,云顺说他以前没输过液,没有输过青霉素。于是医生就帮他做了青霉素皮试,皮试结果是阴性,正常。

输完第一瓶青霉素的时候,云顺就喊冷,小尤跟校医要了一条毛毯给云顺盖上,病房的空调也被小尤给关了。第二瓶刚输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云顺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起来,牙齿冷得打颤,弄得“咯咯”直响,小尤害怕了,马上就叫医生。

医生和小尤回来的时候,云顺的脸苍白得吓人,就像一张刚买回来的白纸,但眼睛和嘴唇却发乌,特别是嘴唇,简直黑得吓人。医生急忙把输液的针拔了,并用拇指使劲掐云顺的人中,还让小尤给云顺灌一点儿水喝。

这时候的云顺,双手在空中乱抓,就像一个掉在空气中的人,不管抓向哪一个方向,都是虚空,都是虚无。小尤把自己的两只手放在云顺乱抓的手里,被云顺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尤听到云顺喃喃地说了句着:“爸……妈……小尤……磊。”说完之后,云顺乱抓的手就安静下来,静静地放在了身体两侧。

就在小尤“哇”的一声痛哭出声时,茱锦市第二人民医院的“120”急救车也到了校医院门口。

救护车上的医生紧急给云顺输上了氧,并打了针,打入的可能是提高和保护身体机能的药。后来我才知道,医生给他注射的是肾上腺素。

这就是我来到医院前的一切,小尤是在云顺乱抓乱舞的时候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时候,校医已经匆忙地给120打电话了。

急救室的红灯还在亮着,医生全力抢救着云顺。校医院的值班医生也过来了,他口里喃喃着,身上颤抖着说:“明明做了皮试,明明是阴性。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冒了出来。

在听慕小尤叙述的过程中,我的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大滴一大滴落在小尤的脸上,再顺着她光洁的脸流到我的手上。小尤在我的怀里一边说着一边抽泣。眼泪在我们眼前形成了一道无形而厚重的幕,这幕让整个过道充满了异常沉重的味道。

“医生,我知道你尽力了。这不怪你。”小尤突然对站在一旁的可怜的校医说出了这句话。我心底也明白,医生真的尽力了。就算是在云顺刚刚发起烧来的时候,把他送到市第二人民医院,医生在做皮试正常的情况下,也是会给他输青霉素的。在护士医生和病床资源紧张的医院里,从发现云顺的症状到停止输液,也许会被输进去更多,而不是现在的一瓶零三分之一瓶了。

“如果他不在了,我会竭尽我的所能赔偿,虽然这什么也不是,但是是我的一份心意。”校医还想说下去的时候,被小尤打断了:“你别说了,好不好?云顺一定没事的,云顺一定没事的!云顺一定没事的!”

我搂紧了小尤,我只是想让她的伤心哪怕减少一点点。“小尤,你放心,云顺一定没事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吓了一大跳,那是怎样的沙哑,带着多么深重的哭声。

我在心底宁愿相信:云顺一定没事的。可我好像骗不了自己,这似乎只是一个希望。

校医昂起了头,吸了一下鼻子,我知道他是不想让眼泪现在就流下来,可是他还是失败了,他的眼泪顺着下巴尖流了下来,滴在过道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嗒”的声响。他低下了抬起的头,眼里是深重的悲伤和自责。

我知道,云顺真的去了那个世界,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爸……妈……小尤……磊。”他这一生永远都放心不下的四个人里,除了爸妈,就是慕小尤和我。

“小尤,云顺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真的!”我说完就大声哭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云顺一定还活着,医生一定能把他抢救过来。”小尤的声音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近在咫尺的校医,茫然无助地一会儿望着我,一会儿望着小尤,一会儿又把目光集中在抢救室那里。

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紧紧地抱着这个我曾深爱过,而现在被云顺深爱着,并且深爱着云顺的女子。她现在在我的怀里又抓又舞,完全难以控制,被欢雨收拾得漂亮异常的发型,现在已经成了披头散发。我痛苦异常,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云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挣扎的恐怖和绝望,现在我和慕小尤的所感所想,可能连云顺当时所感所想的千分之一都没有。

老二石辉打来了电话:“老三,我和辅导员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拿到云顺家的电话了,给他们打电话吗?”我在电话里听到辅导员催司机开快一点儿的声音。

“好,你给他爸打吧,就说云顺生病住院了。不是什么大病,但需要家里人照顾,让他爸妈都过来。”小尤在我说话的时候停止了抓和舞,静静地听着。

我明白自己现在的声音绝对不适合跟云顺的父母说话,石辉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他准备挂电话时,我又说了一句:“老二,你就说,咱们明天有考试,同学们都是临时照看云顺。你让他父母坐今天晚上的飞机来晋川市,再从晋川市走高速路过来。现在是九点多一点儿,如果顺利,他们五个小时后就到了。”

石辉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磊,你不用管了,我马上打电话。”

急救室的绿灯亮了,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医生走了出来,他一脸凝重。我们马上围了上去:“医生,云顺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我们一秒,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这么年轻,太可惜了。”慕小尤听完,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医生看了看慕小尤,依然平静地说:“他是急性感冒引发的上呼吸道感染。虽然做青霉素皮试是阴性,正常,但仍有发生意外的小概率。我们给他输了氧,注射了该注射的有作用的药物,在最后关头,采取了一切能救回他的包括电击的方式,但都没能挽救回他的生命。”医生叹了口气继续说,“如果,如果在他第一次喊冷的时候就停止输液,那就好了。”他可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又补充道,“不过,感冒发烧身上忽冷忽热也很正常。”

“这也许就是命吧!”校医这时候说了一句。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悲伤。

成泽和桃花抱着一堆用的、吃的东西来了。桃花什么也没有问,就抱住慕小尤哭了起来。

“成泽,这些东西,云顺都已经用不上了。他走了!”听完我的话,成泽手中的东西“咣”的一声全掉在了地上。他表情只是一愣,泪就大颗大颗涌出了眼眶。

光宇老大、亮亮和杨巨有说有笑地走进了过道,这里冷如寒蝉的气氛立刻让他们阴沉下了心情。杨巨和亮亮分别掏出很厚的一叠钱放到光宇老大手里,光宇把自己的钱也加在上边,快步向我们走来。

等他们能够清晰地看到我们表情的时候,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光宇老大手中的百元大钞突然就像失去了控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还有几张在空中飘散着,飘散着,久久不肯落到地上。

石辉、惜园和辅导员来到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来的路上,他们已经接受了云顺已经去世这个事实,情绪已经开始平静下来。惜园开始小声跟小尤、桃花说着话。辅导员则安静地蹲了下来,捡起地上散落的成泽买回来的吃的、用的,把它们重新装到塑料袋里,并轻轻放在急救室门外的座椅上,然后又蹲下来捡那些百元大钞。

我们一开始只是静静地看着辅导员的动作,后来也蹲下来捡那些钱,泪一滴滴滴到红色的钱上,钱的颜色更加鲜红,那种让人伤心欲绝的鲜红。

钱捡完了,我们把它重新放到了刘光宇的手中。光宇紧握着那把钱,仿佛要把自己的伤心,全部灌输在这把钱上。

医生摇了摇头,叹着气离开了。校医还站在一旁,沉默并悲伤着。

辅导员说了句:“我们最后看一眼云顺吧!”于是,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让人发狂,仿佛只有急救室上方那盏绿色的灯还活着,还亮着。

手术室被手术灯照得刷白,仿佛容不得一丁点儿黑暗。护士缓缓揭起了覆盖在云顺身上的那张白色床单的头部。云顺的眼睛眯缝着,成一条缝,虽然面色苍白,但眼圈周围已经没有了小尤说的那圈黑青,嘴唇也显出湿润的浅红,云顺就像睡着了一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护士做了一下继续拉开白色床单的动作,但她停住了,眼睛望向了我,我点了点头,泪就直接从眼眶里甩了出来。我赶忙扭转了头,怕泪滴滴到云顺身上。中国有一个传说,如果亲人的泪水,滴在死去的亲人身上,死去的亲人在赶往天堂的路上,你滴了几滴泪,他就会摔几跤。

可是,还有一个另外的传说,死去的亲人,只有当他最最至亲的人为他流出伤心思念的眼泪时,他才能顺利地进入天堂。

护士终于拉开了云顺身上的床单。我真不忍看下去。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由于用器械抢救的原因,脖子往下,一直到小腿,全身都成了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护士这时说了一句:“没抢救过来的病人,往往都是这样。哎!多么年轻的小伙子啊。”护士一边说,一边把床单重新盖上了。

我转过身来,抱住了从刚才到现在依旧一言不发的慕小尤。“小尤,别看了!我送你回去吧!”小尤没有理我。她看到云顺像在安然睡去的脸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带着浓重的哑音。当她看到那个惨不忍睹的身体时,我好像感觉她的瞳孔突然就放大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进入了一种痴呆的状态,任凭我怎么叫她、唤她,使劲晃她的身体,她都只是用惊讶、痴呆的眼神望着我。

每个见过云顺最后一面的人,都有不同的悲伤和感悟。但最最伤心的人,却是我和慕小尤,这两个曾经和现在依然深爱着林云顺的两个人。经历过母亲重病病危后,我对云顺的去世,有了一种麻木的长期的感伤,这种感伤,将环绕我的一生,永远不能挥去。可这种感伤,却不能一时将我击倒,让我保持着正常的话语、思想和行动。当我眼前不断浮现出云顺那依旧光洁的脸和惨不忍睹的身体时,我的身心就涌上了一阵寒。而慕小尤被残酷地击倒了,她的身心,已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仅仅就在两个小时前,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林云顺,一个深爱着她的林云顺,而现在,却永远的天人相隔。

“磊哥,小尤,去吃点儿饭吧!”成泽说话的声音颤颤的。

“是啊!先去吃饭吧。云顺的父母,最快也得凌晨一点来了。”石辉的话提醒了我。我们这个时候还不能悲伤。我们都知道,林云顺是独子,而他的父母已经五十开外,云顺的突然去世,让这一对老人情何以堪?

“小尤,走吧!先去吃点二饭,云顺的爸妈一会儿就来了。”我拉了拉慕小尤,可她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一声不吭,待在原地。我拉她,她就直接倒到我的怀里来。

“算了,你们去吧!我在这里陪着小尤,成泽回来时给我带点儿吃的吧!”成泽和桃花点了点头,出去了。偌大的医院走廊,留下了我、小尤、校医和辅导员。校医和辅导员,已经吃过晚饭了。我知道,从这一时刻起,我和小尤,跟现场的所有人,有了明确的区隔。今天过后,这里的所有人,除了我和小尤,没有人再会为云顺的离去而悲伤而痛苦,只有我和小尤,还将持续地深浸在这悲伤和痛苦里。

“方磊,你放心。学校一定会很重视这件事情,不管原因是怎样的,云顺是在学校出事的,学校会给一个合理的赔偿的。”辅导员在一旁安慰着我。

小尤竟然没有冲他发火。如果是一个小时前,小尤肯定会说:“钱算什么,钱能让云顺活过来吗?”

小尤不声不响,还是看完云顺最后一面后的状态:惊讶和痴呆的混和。

我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对辅导员的回答,这换来辅导员一声长叹:“哎……”一旁的校医,就像小尤一样,满脸痛苦,一声不吭。云顺的死,或许在他今后的一生,打了一个自责的心谴,虽然我们都明白,这不算他的失误,但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逃脱不了这种心谴。

在所有人都看过一眼云顺后,护士把手术床径自推出了手术室。手术室的那盏绿灯也暗了,只剩下走廊里白色的炽光灯冰冷地照着。手术床“吱呀吱呀”的声音竟然没有惊动慕小尤,但它深深地在我心上划上了一道一道的伤口。当手术床推到转角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了,甚至正靠在我怀里的慕小尤,也远远地离我而去了。

仿佛过去了很长很长时间,光宇、亮亮、石辉、惜园、成泽、桃花、杨巨才出现在医院这条走廊里,他们走得很慢很慢,直到我的精神快要崩溃时,他们才走到我的旁边。沉重的心情,让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我在这条走廊上,坐在一条长凳上,我的右边靠着慕小尤,对面那条长凳上坐着辅导员和校医。

时间对于我们,似乎在很慢很慢地流走,慢得我们都感觉不到,但对于整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却还在迅速地流走,流走。

“哥,你和小尤的饭。”桃花有些怯怯地把我和小尤的饭菜递给了我。

我机械地接了过来,打开一份,准备给小尤吃。我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了,但很明显,身体机能告诉我,我已经很饿很饿了,中午吃完饭后,我就再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为武云和秦欢雨闹洞房后,我们所有人,包括武云、秦欢雨,甚至包括他们的父母、老舅,竟然都把吃饭这档子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把一份盒饭放到小尤的左手上,把筷子放到她的右手。正转身拿自己的时,突然背后响起了“啪”的摔落声,小尤手中的盒饭和筷子,全部掉在了地上。而她,却一动不动,还是那种惊讶和痴呆的表情。

“小尤,小尤,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清醒一下啊!”我大喊着,使劲晃她的双肩。

惜园制止了我:“方磊,她可能是伤心过度,休息几天就好了。你别大喊她。来,我来喂她吃吧。”

“我来吧!”我叹了一口气,拿起另一份盒饭,喂给慕小尤。她吃下了第一口,然后吐掉了。再吃第二口的时候,就机械地吃了下去,就像一架生理意义上饿了的机械。小尤从中午开始,就没怎么吃饭,能够坚持到现在而没有晕倒,也算是扛到了身体的饥饿极点。但她还是吃了几口就不再吃了。就在我准备扒拉完剩下的饭菜时,走廊尽头,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左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指到了一点四十五分。

走廊尽头出现的是一男一女,面容和身形上,感觉四十左右。雪亮的白炽灯下,我们能察觉到他们神色里的紧张和不安。显然,他们是接到电话就出门的,虽然身上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农村来的,但非常整洁干净,给人一种特别舒服的印象,让人想起温柔而有无穷期待的家。

毫无疑问,他们是云顺的父母。他们快速地走向我们,我们仿佛在云顺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云顺。云顺像极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有一种略显刚毅的女性美。云顺的父亲,高高瘦瘦,虽然长相一般,但给人一种很亲切的感觉。

“你们……谁是方磊?”云顺的母亲迟疑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赶忙把慕小尤交给亮亮照顾,向着云顺父母迎了过去:“阿姨,叔叔,我是方磊。”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泪无声而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掉落在地上。这时,我仿佛看到云顺母亲的身体略微晃了一下,但她强忍着站住了。

虽然一切都已经明白了,但云顺父亲还是问了一句:“云顺到哪里去了。”

“在……天气特别热,护士……护士把手术床推到太平间了。”惜园接着说了一句。

这一句仿佛一支助推剂,云顺的母亲当即两腿一软,瘫了下去。云顺父亲抱着妻子,坐在地上大哭起来。那是一种男人压抑的哭,痛苦在胸腔间窜来跳去,怎么也发泄不出来。

我似乎能够明白那种感觉,世间第二个至亲至爱的人,就这样离开自己了。而就在不久前,他还活灵活现地叫着自己“爸爸”。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大抵就是这样。

云顺母亲很快就苏醒了过来,无疑,这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她迅速地用手给自己的丈夫擦了一下眼睛,云顺父亲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哭泣。

云顺母亲望着我,问道:“方磊,你和云顺关系最近,你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相信你!云顺怎么就没了?”当她说出没了这个词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她的心狠狠地被扎了一刀。

云顺母亲静静地听我说完了整个过程,她愣了好久的神。直到我说完好几分钟了,她才长出了一口气,仿佛从深远的沉思中苏醒过来,幽幽地说了句:“这怪不得你们,只能怪云顺的命太苦。”说完,她就像刚刚积累完情绪的山洪,猛地爆发出来,“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们从云顺母亲嘴里知道,云顺这个孩子特别好养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打过针,更别提输液了。曾有过几次头疼脑热,都是吃几颗药就好了。可让人心酸的是,这一次感冒,竟然要了他的命。

“你们说,这不是命苦,这是什么?这怨不得任何人。”云顺母亲望着我,痛心地说着。我在云顺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云顺脸上曾有的美和光辉。但这种美和光辉,却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我们陪云顺父母一起到了第二人民医院地下二层的太平间。就在云顺父母独自面对自己孩子默默留泪的时候,校领导来了。我们不知道,是谁通知的校领导。但就在夜最深,酷热的茱锦市流露出一点点凉意的时候,校领导风尘仆仆地来了。

当他们来到太平间门口,看到云顺父母静静地望着儿子已经冰凉的尸体,又看到太平间门外几个沉默的人时,他们有些发愣了。或许,他们见惯了耍泼耍赖、大哭大闹的场景,而遇上现在这种情况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可终究还得开口。

“您们是林云顺同学的父母吧?”校党委书记开口了。云顺父母默默点了一下头。

“云顺同学不幸离开我们,我们学校方面真的感到特别悲伤。特别是我们所有校领导,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震惊和重视,所以马上赶了过来。不管云顺同学是怎么样出事的,既然是在我们学校里出的事,我们学校就要负起全部责任来。”

校党委书记就像平时讲话一样,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云顺的父母和我们,以及其他校领导。但每个人都沉默着。他只好继续说下去。我相信,在校领导来之前,他们至少已经开过一个长达两小时的会议,已经商量好了说什么和怎么做。而通风报信的人,是辅导员和校医。或许,在第一时间知道云顺没救的时刻,他们已经给校领导打了电话,汇报了情况。

“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根据学校的相关规定和茱锦市的实际收入水平,我们学校决定给云顺同学家长一次性赔偿二十七万元。我们知道,这笔钱代表不了什么,也无法挽回林云顺同学的生命,但这笔钱,是我们学校的一番心意。”校领导终于讲完了。他左右看着我们,似乎想得到一个答案。

“我们不要钱!谢谢学校。”云顺母亲镇定地讲出了这句话。这句话让校党委书记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地搓起了自己的手。

或许,这真的很不近情理。在伤心的父母,两个五十岁的老人面前,像宣布判决一样宣布这些慰问和补偿的消息。可人生就是这样,死去的死去了,活着的依旧要继续,还要解决死去的留下的问题。而这些问题,最终的解决,都会聚到了一个“钱”字上。

云顺父亲什么也没说,云顺母亲坚决拒绝这笔钱,她只是淡淡地感谢学校领导的关心。

辅导员这时打了圆场,他说让云顺父母先休息几天,这些事情,等几天后再说。于是,校领导马上安排随行人员,在学校东门附近给云顺父母安排了宾馆住宿和吃饭。之后,校领导一行就像来时的匆匆一样,又匆匆地走了。

后来,每每想到太平间的这一幕,我都深刻地感受到人生的残酷与无情。很多时候,我们的心都已经碎成不计其数的小块了,可我们还得用这颗心麻木地去处理那些让我们痛心疾首的事。而与这些痛事并无关系的其他当事人,也只能用残忍的方式迅速处理并解决这些痛事,给那些已经破裂的心再撒上一把盐,让这些痛,更深一点儿,更可怕一点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凌晨时分带来的那一丝清凉变得无影无踪。宿舍区的一幢幢六层楼就像一个个黑色的巨人,在夜色中迷蒙着,寻找着那永远都找不到的路。只有每个宿舍楼入口处亮起的那盏橘红色的灯告诉我们,现在还是夜晚。

云顺的父母没有去学校安排的那个酒店,而是跟我们一起回到了宿舍。现在的宿舍区,已经显示出初步的荒凉。松蒲小区容纳的晋川师范大学一半的学生,也就是一万多人,就要离开这里了,从7月1号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的任何一个时刻,你望向宿舍楼下的小区马路,都可以看到拖着行李箱离校的学生。这种离开,或许就是最后一次在大学母校的宿舍区里徘徊了。

云顺的父母安静地坐在云顺的床铺上,一动不动。他们早已没有了伤心和泪水,经过一次发泄后,这些伤心和泪水转化为了绵长不绝的细水长流。在他们今后的生活中,这些伤心和泪水,可能会时常找上家门,转化为难以抑止的深痛。

亮亮、惜园和桃花各自回自己的宿舍了。慕小尤的这种状态,我实在放心不下。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我把她带回了宿舍,把她安顿在我的床铺上后,我就站在了阳台上。光宇、石辉、成泽、杨巨都以各自的沉默方式待在自己的床铺上。向着阳台和楼层过道的门大开着,对面宿舍的门也大开着。在茱锦市的夏天,只有这样,在没有任何降温措施的学生宿舍里,我们才能够安然度过。整个宿舍区都安静极了,水房偶尔传来的浇水声,就像一阵阵瀑布的响,让这种安静更加可怕。那是实在忍受不了酷热的学生,到水房用脸盆接了凉水,往自己身上浇去。这样浇一次,能够保证两三个小时的安眠。实在怕热的人,一晚上能够起来浇个三四次。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我仿佛已经看到太阳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光亮。天边的那一片亮越发明亮起来,呈现出一种透明透明的白。我回望宿舍,宿舍还笼罩在一片阴暗当中。也许下一秒,光明就会到来,所有的人都会醒来;但至少现在,还是黑暗的世界。

我回到了宿舍,走到云顺父母的面前:“阿姨,叔叔,天快亮了,我们收拾东西吧!”

云顺父母听到我的声音,机械地将头和眼睛转到了我面前,眼睛里全是木然。云顺母亲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好的,小磊。开始吧!”

在这个住了四年的“家”里,真的留不下什么。一床铺盖,一套换洗的铺盖,一包衣服,几双鞋子,一堆最好的学生也不大可能看过一半的教科书,十几本杂书,大抵以文学为主,剩下的就是饭盒、洗漱用具,还有一张军训时配发给每一个同学的铁质小折凳。这些东西上边,还留着云顺的深刻的味道。云顺在这个宿舍的时候,我们感觉,从他的每一件物品上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形象,都可以知道是他的,但现在,每一样都是这样的熟悉,又这样的陌生。

杨巨从下边邮局拿来了两只结实的大口袋,两条尼龙绳,两张邮物单,我们慢慢地把云顺的东西分类装进两只大口袋里,容易松开的东西,我们就用尼龙绳扎一下。如果不是云顺的床铺里突然滑出了一叠照片,或许,这一切就将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过去。可这叠照片滑出来后,时间就停止了。我们忍了许久的泪,又重新占据了全部视线。

照片在我们手中传递着,一张一张,泪就滴在两只大口袋里,和云顺的物品混在一起。看完最后一张时,仿佛整个世界都要离我们而去了。我擦干了泪,迅速地站起身来,把所有看完后又散放在床上的照片收了起来:“阿姨,能给我留下几张吗?”

云顺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我选了一张云顺的单身照,一张我和云顺的合影,一张云顺和慕小尤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仿佛永远不会老去地微笑着、大笑着。云顺那张单身照,显得特别意气风发,他背后是晋川师范大学校门口那苍劲有力的学校名字题字,他光洁的额头、明亮的眼眸、线条清晰的脸,处处显示出一个小伙子的朝气。可这些,却永远成为了过去式。那个漂亮而阳光的云顺,再也回不来了。

靠窗处的那个下铺,突然就突兀了起来。虽然收起云顺的所有东西后,只是空出了一张下铺床,可我们分明感觉到整个宿舍弥漫着一股萧条的味道。就像2004年秋天大二入学的时候,给我们军训的年轻士兵跟我们说的那句话:人心散了。真的,人心真的散了。散了就难再重新聚集起来。

确实,到了该告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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