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在这里结识了几位带瓜壳白帽的东乡人，还有和睦相处的哈萨克、汉族兄弟。多年过去了，这小村落依然使我的灵魂震撼不已！它的那种辐射，不能不以最有力的穿透方式，穿透你的思维，跨入历史沉重如箴言般的纵深。我曾默默想过，他们也许是驻牧于此的月氏人、乌孙人的遗骨，或是在战争追逐中踏越经纬网络最终定居这里的楼兰人后裔，抑或是远古汉唐驻守边卒的血脉，最终溶入农耕牧野，常年孜孜矻矻辛勤劳作。那么，当年“丝绸之路”上贸易的骆驼队在它那一条小路上摇摇晃晃走过么？那村落，究竟寄托着我的这些大漠父老兄妹什么样的愿望和追求呢？
荒野戈壁无语。
面对此，难道我们仅仅可以轻率地结论：一辈子死守老家是最最没有出息的人生么？
我曾把大漠戈壁看作是神为了试验人类的生存极限，而特置的一块场所。现在，我又一次从这里看到了西部那种超拔的坚韧、坚守、倔拗、执着与强悍，这些人类最初的（也是永恒的）原素，看到人类生存的神圣和伟大。真乃“大音若稀，大象无形”。这近乎绝地的沙野荒谷中争存天下，具有斗士精神的村落、小屋，映衬了这个世界所有显露出的平和、萎缩与软弱。当人类要寻找这些要素时，应该最先足涉西部。或者说在西部思考人与自然，社会与历史也许才是最冷峻严肃的思考。（多年后，有一则来自拉萨的消息：藏北海拔六千米的原始荒原，发现了游牧部落，还有肥大的羊只，牦牛，古老的西藏牧羊犬。这不啻是人类生存的又一大奇迹。看来所谓的“无人区”，只是由于我们弱化了的生命体能在想象力萎顿之后作出的臆断，而西部人原初的生命勇气永远代表着硬悍和光荣）
我后来把它看成圣殿。看成一种烘托灵魂之光的“幽峭境界”。我觉得我以往走过的小瀛洲、观日峰、望仙台、圣母宫都与它无与伦比。在它面前都不过是一种缥缈，虚幻，一层陡然的油彩而已。
……西部的崇山大河告诉了我这些，也陶冶了我的品格。今天我回望走过的鄂尔多斯高原草地、库木塔格——阿尔金山脉大漠戈壁，搜寻到了当年的这些断断续续的笔记。
唯天有汉鉴亦有光
——汉江抒怀
一
汉江，你让人回味得如此悠远绵长，又让人回味得如此亲切温煦！那神奇美丽的传说带给人多少幽思、神往和梦想；那回流万转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的气势，又带给人多少激越、狂放的豪壮之情。
旷野是澎湃波涛的调色板，汉江就穿行在这蓊绿的旷野，潇潇洒洒。
广阔的江天，飘浮不定的江雾，变幻闪烁的江底卵石，似群鸟从天宇飞来的明丽霞彩，是这样无休无止地令人沉醉。
仰卧在沙滩垂柳或凭倚江岸棕榈树下看那些摇荡浮沉的雾吧。日出江花，是淡淡的红雾：春来烟雨，是隐隐的绿雾。
仿佛一切都神秘地消隐了，沉匿了，只有迷迷茫茫的红雾，只有摇摇曳曳的绿雾。慢慢的，雾化开了，一层一层淡化了，隐隐约约显出了驶行的小船，江岸的码头，远处的旷野，绿树。小船袅袅地漂，留给江面一缕青霭。码头像一幅凝固的版画，旷野伸展的无限遥远，绿树重叠成又浓又深的屏障。长长的碧水中，鱼群游走，泛起粼粼波光。江面上，沙鸥自由自在飞翔，偶尔贴着水面戏水，啄起点点浪花……
永远是这样周而复始的模糊，清晰，只有江水滔滔不息地奔流！
——汉江雾霭，一种静谧天地，一种超尘境界。滔滔流淌的三千里汉江，源远流长的三千里汉江，构成了它那开阔、美丽而富饶的流域景象，永远给人类世界高扬一种生存意识和不朽的生命活力。
二
磅礴的三千里汉水，一路劈开秦岭、大巴山，挟持峡风谷雾奔突而来。千回百转，曲折逶迤，浩浩流淌于汉中盆地、鄂西大地、江汉平原。
浩瀚的三千里汉江，安宁平静，日日夜夜，用自己的乳汁，滋润着两岸肥沃的田地，浇灌着阡陌平丘碧波般起伏的麦浪稻海，灿若金霞的大片油菜花。
源远流长的江，华夏民族最早的开发区域之一。自古，人们就把长江、淮河、黄河、汉江结蒂，并称江淮河汉。人类文明的南迁，黄河流域古老灿烂文化的传播，都曾经在这条河流上庄严的演变，滋长，从而使它与中原比肩而立。
滔滔汉江，滚滚汉水，哪里是它的发源地？
当地上游一家古县志载：“沔水（汉水上游古称）出自嶓冢”。“嶓冢导漾，东流为汉也。”于是，汉江发源于陕南西南端冢山成为定论，《水经注》、《山海经》、《魏书》等权威书籍皆一脉相承。大地理学家徐霞客甚至将另一条长江大支流嘉陵江的流脉陇南西汉水源头误为汉江源。这个国度，也许最怕那些名人权威盖棺定论了，你听那些迎合者唱诺：“巨峡自天开，峨峨嶓天来。四环幽谷底，清浅汉江源。”还有人撰写“天嶓”的苍郁老桂，挺拔古柏；乃至洞中流水，石壁细瀑……
可惜，他们唱喝的其实都非真正的汉水之源……
几千年，又几千年，沧海横流，阡陌变迁，只有汉水默默。它依然从它真正的源头岩层喷发而出，碎珠细练，清澈晶莹，由峭壁悬岩飞泻而下，流向幽谷斜关，曲径暗隧……浩浩水流纳百川，汇千萃，生生不已，奔腾不已！
这就是你吗，博大雄放的汉江！
这就是三千里呼啸奔荡的汉江吗！
现代风终于苏醒了东方乐土新世纪的现代人。有人探源溯踪，漂长江，跃黄河，那年我们也趋之若鹜负重跋涉朝汉江源头寻觅而去。在当地一位老向导带领下，用七八天时日最后走完了它的两条源流：原来亘古迄今一切史料所述嶓冢山汉源河。不过是一条细细支流，真正的汉江源主流是水源最长的宁羌蔡山岭中的玉带河，足足比老汉源河长了一百多华里。那里山脚一泓水柱，似银练翻舞流涌，水流量也足足大了两倍……有趣的是，就在我们歇脚玉带河边的一个村落学校，那位正在给学生讲解一篇“汉江”阅读课文的老师，依然在循规蹈矩给学生讲着嶓冢山汉水源头。我们都有种息叹：正本清源啊，原来我们在许多事上从源头就把它搅浑了，能不误人之弟么？
蔡山岭——玉带河——源远流长的汉江源！
汉江，一条真正的水之魂！看那，它汹涌澎湃，浩歌广域，挟八方溪源，携八面流脉，屈也荡荡，伸出荡荡，侮也荡荡，荣也荡荡，依然穿峡谷，跃沟涧，过秦巴，游梦泽，大浪淘沙汇入长江东奔大海。
三
浩荡而去的汉江，被人叹为“天汉”也，有“唯天有汉，鉴亦有光”的宇宙银河风采。它是养育整个汉江流域文化的摇篮，也是联结黄河长江勾通中华南北的一条天然纽带。
我曾乘着汽车，火车，从汉江上游大巴山中的小镇沿汉江直达襄阳。我也曾从汉江中游的渡口搭船，顺流远航漫游江汉平原而下至汉口老码头。我亲爱的汉江，除过我故乡高原上的延河，是我从源头、上游、中游、下游都曾留下过足迹的又一条河流。那浩浩三千里，在每一重要地段都给我的记忆中留下最美好的画面。
然而对汉江，我最熟悉喜欢的还是它的上游。上游秦岭巴山深峡平谷，连绵起伏，峰峦峭壁，飞瀑涧泓，每一支细流都洒脱地激溅着雪浪花朵流向汉江。上游巴山秦岭崇岭横亘，盆坝交错，晨雾弥漫，河流恬静，每一条碧水都闪动着澹亮光波汇入汉江。难怪诗情卓然的曹操当年饮马汉江上游支流褒水边，望着波涛不绝翻滚的雪浪，挥笔而就“衮雪”二字！
汉江上游古称沔水，纵横勾联着黑河、褒水、水河、湑水、午河、任河——几支较大的支流。水儿都不深，大多河面仅没膝盖以下。水色澄澈，碧浪微波，江滩的白沙细柔，江底鹅卵石甚为清晰，蓝天白云倒映水中。时可见江面上有人轻巧地用竹篙点拨，撑着竹筏漂来，放牧着活泼可爱呱呱欢叫的鸭群。
在迂回平缓的浅水湾，有小鱼、泥鳅、黄鳝和嵌带美丽花纹的河蚌。我们三五知己做伴，卷曲裤腿经常捕捉鱼虾。这里有草虾、毛虾、沼虾和螃蟹。虾个头不大，颜色茶褐或乌灰中隐现淡黄，其前面的一对足长长的。虾在水面极灵活地游走，似水上流寇，要抓获它颇不易。你必须瞅得准准的，耐心伫立水中，不动声色等待它旁若无人畅游过来，然后双手猛地将它捧舀起来。一旦离开水，它除过挣扎就无什么另外的招儿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将它塞人早先准备好的葫芦壳里。
那些河蟹、青蟹、梭子蟹极宜汉江上游温柔的碧溪，自远古始一直在这里生存繁衍。蟹多穴栖在这些江流边侧的岩石缝隙、砂石熠层或河中充盈的乱石块间。逮蟹比抓虾要容易多了，你只要将手伸向那些层石坑凹处或乱石下，总会一下摸出好几只来。有趣的是，那些蟹一旦离开水面，那对钳状的长足便会有力地夹住你的手指，会夹得你嗷嗷大叫，直至夹破皮肉渗出血来。所以每回我都带上手套才敢捕捉。由于当地人不食蟹，汉江上游溪流中的这些蟹便格外的多格外的肥。
汉江上游的河流两岸，多杂草灌丛，蕤蕤然长满一簇簇碧绿的芭茅、蒲草、芦苇，鸭芒，疏疏密密的茅竹，野刺棘，像给江流镶上两条绿带。这些野草丈余多高，叶子狭长宽大，体态丰盈，透露出一种秀美之气。到了秋天，辽阔的江岸旷野，芦花怒放，白茫茫染成一片。那些白鹭、灰鹤就栖息在这些野草灌丛中，春天衔草筑窝，秋来结伴觅食，清脆的鸣叫从草丛深处声声传来，似谁拨响醉人的传统古筝。
“清浅汉江源”！淌徉在秋天的汉江上游白茫茫芦花荡，给人多少爽朗和惬意呵。
南国物华
沦落在温馨秀丽的南国时，我常倏然思念起我生长过的北方。辗转跋涉回到我粗犷敦厚的北方故乡时，我常不由得又怀念起我在南国的那些日子……
——手记
绿色的棕榈
南方的棕榈树呀，南方绿色的棕榈树！从天真无邪的孩提时就知道你了么？故乡褐黄的山川，踩着刚翻过来的酥软的犁沟，姑姑说：南方是美丽的，南方有美丽而绿色的棕榈树……姑姑颈上挂着男人才挂的粪斗子，一掬一掬往犁沟撒着粪，同时教我诵读一个最伟大童话家的动人描写：“骆驼在棕榈树下走过，它们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妒嫉和毁谤逼得他不得不从这个国家逃走，只有现在人们才发现他……”
诵到即兴处，姑姑竟说有一天人们也要给她送礼物的……
棕榈树，棕榈树是什么样儿呢？为什么骆驼要在它下边走过，姑姑又为什么那样自信人家有一天也要给她送礼物呢。我只知道她从南方的一所大学结业并在那里呆过很多年，是被人家戴了帽开除回来的……我蒙昧地憧憬，似懂非懂地盼望看到那遥远的棕榈树下走过的骆驼队——那为寻找被人们遗忘的人的一支驮着财宝的骆驼队，那似迎亲的唢呐一样为姑姑而来的骆驼队。
后来，在荒凉的小火车站，我见到农妇拿着奇异的褶扇，一问，是棕叶扇。在热闹的小镇，我坐在亲戚家舒适的沙发上，一问，座下垫铺棕丝。远村年画，我看清了披在渔家小姑肩上的棕篾蓑衣。深山问路，我乜斜到樵夫背柴禾的黑褐色棕绳……
但我没见过棕榈树。我想象不出它是什么模样。我心里揣着一团幽灵似的奇特的梦和恍惚印象。
现在，我来到棕榈树的故乡——江南沃野，江南峡谷，江南丘壑，那儿不是它那劲直挺拔的身影姿态呵！那山垭岩缝间，小桥流水边，田园斜埂上，村舍茅篱处，一丛丛，一簇簇，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张张椭圆的大叶子都闪耀着露珠，流淌着淡雅清香。
我走过了一棵又一棵，走过了一丛又一丛。棕榈，躯干是笔直直的。那笔直直的躯干上，满是一圈一圈记载闪光历史的年轮——那年轮是用刀割出来的。每一年，人们就要寻上前来，用铰刀或砍刀，剥去那新生的像骏马鬃毛一样厚厚披覆的褐色须丝。
你担忧它的生命吗？不，刀锋剥蚀过的棕榈才长得更壮，更高，更茂盛，更意气冲天。不信，请在温馨的黄昏来看看吧，请在熹微的丹晨来听听吧：那河谷旷野，所有棕榈树的叶片在婆娑弹奏，所有棕榈树都潇洒自如。它永远不会有那低沉的似乎流不完的泪和幽怨的窃窃哀诉，它永远是那样欢乐甜蜜地唱着那心性愉悦又节奏明朗的歌。
我在初夏的棕榈树下良久沉思，它那金黄色的穗状花絮芳气袭人，它那亭亭耸立的躯干之迥异气质令我折服！于是，我想起棕绳，棕刷，沙发垫，蓑衣，想起了姑姑和姑姑最早启蒙我的那篇美丽玄妙的童话……
夜吟槐香
静静的月夜，自由漫步静静的槐林。槐花哟，喷放出清冽冽的香，吻着漫步游闲的人。透过碧沉沉的绿叶，凭借斑斑驳驳的月华，哦，我寻到了柯叶间似碎银似白奶酪般流泻的香源：那一串串圣洁的花，那一噜噜素雅的花……
多么温馨、清冽的香，飘荡在明媚的四月里。这南方塘边、湖畔、旷野地上的槐哟，和北方故乡山梁山沟庄前村后的槐一样纯香。
纯香的槐花曾哺育过我。纯香的槐花曾哲人般的抚慰过我……
那是对我来说又天真烂漫又饥饿难捱的年月，我吃过许多许多种树叶，花苞：枸杞子叶、榆钱钱、猪耳朵草，自然也有槐花。它可做成槐芽饼；还可将花与面拌和蒸熟，叫槐花窟莱，甚为芳洁。每年待槐花含苞待放了，下地归来，母亲总领着我忙不迭地去捋槐花儿，那蝶形花冠似蝶儿一样飞入篮中，总是捋得满篮儿。我提溜着篮儿，妈妈背着沉重的柴捆，弯着腰，满脸汗迹，十分吃力地挪动脚步……
“槐花是庄户人的命。要知道，不是所有的花都能当饭吃的。”妈妈吁口气，抹把汗珠子：“知道么，槐花和槐籽能止血，槐根皮煎汁能贴烫伤。你不记得了么，那回你的脚背叫火烫伤，不是槐根皮煎汁给你治好的么”……
我颔首表示懂了。我记起我一瘸一拐的痛苦日子，是那黄褐色的根汁，消除了我的疼痛和伤痕……是的，妈妈说得对，不是所有的花都是香的，也不是所有的花都可付厨吃的。故乡一种椿树，花儿似黍子穗，金黄中泛耀着桔红，华美极了，富丽极了，可也臭极了，我们谁都不喜欢的。
槐，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你了么？
——而这水乡南方的槐哟，又不同于强悍的北国的槐，北国之槐，苍劲粗犷强悍敦实，给人异乎寻常的力量。南方之槐，是穿着崭新服装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健美、英俊、洒脱，温和。流溢着蓬蓬朝气，采采风姿，以自己别具一格的魅力，吸引着游人。它的血管里流淌的是南国的血，它的身上体现出的是南国的意志，品质和追求。
南国之槐，对谁的心灵荒地，都一样永恒而抚爱地伸展开生命的绿叶。对谁的感情视野，都一样自然而纯净地开放圣洁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