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邀月弄辰离开后,江枫站起来,走向怜星,半蹲在她面前:“你还好么?”
怜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呢?”
江枫道了句:“没事。”伸手欲将怜星扶起来,却发现她整个人又冷又僵,似乎被扔在冰天雪地里很久很久,整个被冻僵一样。
江枫俊眉微皱,立即抱起怜星,往将离殿奔去。然则,他内力无法外显,抱着一个人走路已然吃力,此刻还想用跑的,差点绊倒摔跤。但他咬牙调整好呼吸,又快跑了起来。这一切,躲在暗处的邀月都看的分明,一双明眸若有所思。
江枫终于带着怜星回到将离殿,却没有回怜星寝房,而是准备直奔芍药泉。
“回房。”怜星阻止道。
江枫看了怜星一眼,又转身往怜星寝房奔去。
将怜星放在床上,江枫俯身道:“你好好呆着,我去找碧睛。”幸好这一季,当值的人是碧睛。
刚打开门,就看见碧睛守在门口。
“碧睛姑娘,你快看看……”江枫急道。
“我知道,只是大宫主的天雪掌莫说无法可解,就算有法子可解,我家主子也不会同意的。”碧睛道。
“为什么?”江枫不解道。
“江公子你当时在场,难道你没听清楚么,这、是、处、罚。”碧睛是五个婢子中脾气最好的,但是此刻语气中却也带着薄责——为了这个男人,她们的主子又不顾自己了。
“那该怎么办?”江枫皱眉道。
碧睛苦笑了下:“挨过去就是了。”说罢,走入房内,从柜子里取出一床被子,加盖在怜星身上,便悄悄退了下去。
天雪掌,江枫是听过的。
移花宫邀月宫主的绝杀功夫之一,中掌者就算当场逃脱,也会被紧随而来冻结全身的寒气冻死,而在身体慢慢死去的过程中,整个人却是异常的清醒,清醒地感知冷,感知痛,感知麻木,也感知绝望与恐惧。
也因此,这武功被邀月挑选出来作为处罚之用。熬过去就既往不咎,熬不过去,世上就没这个人了。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邀月会对自己的亲妹妹用上。
江枫走回床榻,看着怜星冻得发紫的嘴唇,默然不语。他知道怜星的武功走的是阴性内力,也是至寒的,是以,邀月的天雪掌对付怜星格外有效:“我的内力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我内力只是不能够外施,要承受邀月的两掌却不是不可能。你这是何苦?这份情我并不想承受。”
其实,他欠着怜星的何止是最后代受的处罚。之前,怜星双手的鲜血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名誉而染的,对于他这种名门子弟来说,有时候名誉比生命更重要。而这个狠毒的女人,不仅救了他的命也维护了他的名誉。他真的受够了,他不想欠她什么!
怜星闭上了眼睛:“你不欠我什么,到最后,我姐姐并没有处罚我。”她会代替江枫受罚,并不是想让江枫欠着她什么,她也知道江枫现在的内力有多深厚,可是她就是害怕,事关这个男人的事,她一点点风险都不愿去冒。更何况,她终究是邀月的妹妹,她知道她的姐姐终究对她狠不下心的。这不,她赌赢了。
想到这里,怜星内心不禁苦笑了下,也许,凭着这一次的痛楚,邀月会因为愧疚恩赐她跟江枫几个月的安宁呢。
只是这一次,真的有点玩大了。怜星已经感觉到左手臂一阵阵的生疼——不知道邀月是刻意要惩罚她,还是气糊涂了——她竟然没有顾虑到怜星的左臂与左腿最受不了寒冷,已经是残废的手脚如果遇上寒冷,也许会变成残废的残废,再也无法复原。
其实,那也没关系。怜星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原本她也没想过这辈子能够复原。可是,为什么身子会颤抖呢?怜星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太冷了,绝不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当一辈子的废人,更不是因为江枫刚才的那番话——呵,他是那么着急着欲与自己撇开关系呢。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多了片温暖的触感,怜星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冻僵了,明明天雪掌不会麻痹人的神智,她想回头,麻木的身子却不能动。
“你想翻身?”江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唔。”怜星其实没听懂江枫在说什么,只是无意识地随口应了。
“等等。”江枫自己翻身睡到了怜星的里侧,然后才将怜星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伸手将怜星搂在怀里,江枫闷闷道,“有什么不舒服就对我说。”
其实,如果只是帮助怜星翻身的话,江枫不需要睡到里面去。在江枫翻身的时候,怜星也唤回了神智,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不想面对自己,不想让自己面对着他依偎入他的胸怀——他,其实,很不情愿。
睡都不知道被自己睡过多少回了,还跟她摆这么个谱,怜星心里暗暗好笑:矫情。心里的暖意却也因此多了几分——这个人,不管多么不情愿,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并没有捅一刀,而是提供了自己的怀抱——这样子的人,十年后,她如何放得了手?不过,她必然会放手的吧。
甜蜜未褪,酸楚未消,疼痛又急着来摆场子。
就在这时,左手左腿一阵痉挛。怜星暗叫不妙,这一对废物还是撑不过去了么?
感受到怜星的痉挛,江枫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怜星咬牙道。
江枫静默了下,原本搂着怜星腰的手摸到怜星的左手和左腿,却发现它们比怜星身上其他地方都冷:“左手跟左脚不舒服?”
怜星思索了下,终于放任内心的脆弱,依赖道:“疼。”
江枫想了一下,又说了声:“等等。”
然后慢慢抱着怜星坐起来,让怜星坐在自己怀中,将被子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二人,江枫才用双手开始轻抚着怜星的左手跟左腿。
怜星的喘息声微微加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叹。她脸上微微一热,媚眼如丝地看着江枫。
拥抱着怜星的男人此刻却紧闭着眼睛,双手在听到怜星的低叹声后微微停顿了下,然后依旧规矩而有序地为怜星的手脚做着按摩,他的心跳没有加速,脸上也没有生出一分情色的气息。枕在他胸口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的怜星不禁轻叹,这个男人,要成佛了么?
……
事实证明,怜星的苦肉计不仅对邀月有效,对江枫也有效。
那一日之后,不仅邀月没有再来刁难江枫,江枫也对怜星温和了一些,不再当她是煞神一般看待。偶尔也愿意,在怜星发呆时,在她旁边陪她一块儿发会呆。
这一日,两人并肩坐在长廊,吹着秋风,赏着秋枫,发着呆。
偷偷觑了旁边倾国倾城的俊容一眼,怜星浅浅笑了笑——这几日,他跟她之间的关系似乎改善了很多呢。偶然他也愿意跟自己说说话了,这样,很好。
“我可以看看孩子么?”江枫忽然开口道。他愧对月奴,也愧对那两个孩子。
怜星回过神,有些为难。
江枫有些了然,不再做声。
“再过几日,姐姐要出宫一趟。届时,我找个理由,将他抱来。”
江枫抬头看了眼怜星:“谢谢。”
怜星微微有些不自在,偏过了头。他谢她,为了能看到他跟那个女人生的孩子谢她……哼,瞧,她又想多了,多思多忧,多思多虑。
其实,她可以摆二宫主的架子拒绝他的,她不想她好不容易分来的心神被那个孩子占去,可是,她不想又和他回到冷冰冰的主仆关系,也终是不愿意让那张早已失去了笑容的脸上再多一分愁绪。
愁绪,她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笔。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她一个活人更应该笑,而不是因为她而难过。
可惜,她的承诺没有实现。邀月的行程被她推掉了——一批不速之客擅闯移花宫,大多数被当场杀死了或者活捉了,但是据守卫们回报,似乎还有人依然活着,而且尚未被抓住。
这次的人马竟然全是凤氏家族的,大概他们查到了之前莫名其妙消失的凤栖孙家子弟的蛛丝马迹,顺藤摸瓜到了移花宫。只是这批人却比当初那批了得一些,竟然能闯进来,竟然还有人尚在宫内,不曾被抓住。
这让邀月怎么能不愤怒。
夕阳西下,江枫独自站在花相阁上,秋意已凉,暮风也不再柔软,凛冽中带些张狂,卷飞了片片赤红的枫叶,也似乎要将这原本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人儿带走。
怜星不爱热闹,连丝竹之声也不爱听,所以,她的将离殿素来安静,而这殿中最高的楼阁更显得远离尘世喧嚣。一切都是那么安静,仿佛时间就此凝固。
萧索。
看着这一幕,怜星脑海中只想到了这个词。从天香殿出来后,她就来寻找江枫,听碧睛说江枫就一直待在这儿,她就急急过来,仰望着那个自己痴恋着的男子,此刻的他如一尊天地间最美好的玉雕一般,美得让人收不开眼,却也能够幻想出他身体上沁出的凉意。
这其实是一个懂得生命、尊重生命并且享受生命的男子,是一个就算遗世独立也能够勾起唇角为一朵花开而温柔微笑的男子。从何时起,他变得如此安静、萧索、落寞?
轻叹了口气,怜星往回路走去。
半痕新月,懒洋洋地从山后晃出来,斜斜挂在天角上。
“咯咯咯”一阵婴儿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随即,又是“咿呀呀,奥格,奥格”地抗议声。
江枫回头,却见怜星抱着一个婴孩俏生生站在屋内,她的左手放在婴儿的咯吱窝边,正在给他呵痒痒,那玉一般玲珑可爱的小娃娃一边“咯咯”笑个不停,一般挥舞着小拳头抗议。
之前觉得凉透了的心瞬间跳跃起来,血液在血管中沸腾,他几乎是冲了过去,抢下了怜星手中的婴孩——他的骨血。
也许是血缘关系,也许是这孩子天生不惧生,小娃儿在江枫怀中不哭不闹,反而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人。
怜星走上前将窗子关好,然后回身逗弄着小娃儿。小娃儿随即开心的噗着口水道:“奥格,奥格。”
“奥格。”怜星刮着他粉嘟嘟的小脸蛋,应声道。
“咯咯咯,奥格,奥格。”小娃儿又欢喜地吐出了一个泡泡。
怜星掏出手绢,将小娃儿的口水拭去,依然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姐姐给他取了名字,叫无缺,花无缺。”
江枫还没有从父子团圆的欢喜中回身,只是傻乎乎地喃喃道:“无缺,无缺。”然后低头将脸贴上了小无缺的脸颊,小无缺倒是很喜欢他,偏头在他脸上吐了个泡泡。江枫从胸腔中漫出一声笑,然后也偏头亲吻了一下小无缺,惹得小无缺“咯咯”欢笑。
与小无缺玩了很久,直到他筋疲力尽睡倒在江枫怀里。怜星才小心翼翼地将小娃儿从江枫怀中抱出,召唤碧睛将他抱回天香殿。
“不知怎的,无缺极讨姐姐喜欢,我这是跟她磨了很久才跟姐姐借了一个时辰出来的,你看,楼下早就有嬷嬷等着了呢。”怜星见江枫眼睛里有浓浓的不舍,微笑着解释。事实上,今天邀月知道她要拿江枫跟月奴的私生子去讨好他时,大发雷霆,骂她没出息,还揪了她的耳朵。
摸摸自己至今还隐隐作痛的耳朵,怜星叹了口气,自己这揪耳朵的坏习惯铁定是从姐姐那里不知不自觉中学来的。
她记得姐姐尖锐的眼神,看向自己:“你不是说他都忘记了么,为什么还会记得自己的孩子?”
她是怎么回答的:“我没说这是他的孩子,我只是想让小无缺见见他的父亲,毕竟他们是父子。谁都想见见自己的父亲,姐姐你说呢?”
父亲,谁都想见的,不是吗?
一阵凉意吹醒了怜星的浮思。
江枫走到了窗户前,将窗户打开,一阵凉风习习吹入,烛影摇曳。
不愿意看见江枫发呆时落寞的样子,怜星开口道:“白日里你在这边站了很久,在想今天的事情么?”
江枫背对着怜星,眼睛里闪过了很多思绪,当眼波再度回复宁静时,他转身看向怜星:“我想到了西晋李密《陈情表》里面的一段话。”
《陈情表》以侍亲孝顺之心感人肺腑,千百年来一直被人们广为传诵,影响深远。文中的一些词句如“急于星火”、“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等,直至今天人们还经常引用。怜星也是读过的,听出江枫话中有话,怜星接口道:“哪段话?”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这原本描述了李密母亲风烛残年的情状。
怜星却听懂了江枫话后的意思,脸色不禁一沉:“你在责怪我今日又造了杀孽,你须清楚今日是你们凤氏三族进犯我移花宫,我们难道不该还击么?”
“不只是今日,还有那一日,那些凤栖孙家的子弟,他们又何尝该死?”江枫正色道。
怜星冷哼道:“我说过,他们冲撞了我,冲撞了我的人,统统都得死。”
“凭二宫主您的功力,他们又如何能冲撞到您。如果二宫主是担心他们出去后说出我的境况,那还请二宫主原谅江枫的不知好歹。名声这东西哪里及得上人命珍贵。”虽然,在很多人眼里,名声确实比人命珍贵。
“你……”怜星的右手高高举起,复又收紧为拳头,轻轻放下,原本泛着怒意的俏脸此刻绽放如一朵甜美的花儿。
她伸手环住江枫的腰,在他怀中撒娇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玉郎博学多才,可否给我讲讲这个典故。”
“二宫主之才学不在我之下,我何必班门弄斧。”
“我想听玉郎讲。”怜星的手轻轻拉扯江枫的腰带。
江枫赶紧伸手握住她的手:“我这就讲,你好好听着。”
晋室重臣王敦起兵作乱,其弟王导及家族受牵连,为了请罪一大早王导带着王氏子弟跪在宫殿门前等候皇上发落。
这时周顗进宫,王导希望周顗能替他说些好话,便小声对他说:“伯仁(周顗的字),我全家100多口,就靠你了。”
结果周顗就当没听见,昂首走进宫去。等他从宫里出来,已经喝得晕乎乎的,王导和他招呼,他还是不理不睬,一边走还一边嘀咕:“今年杀贼子,换个个斗大金印带在身上。”
后来王敦总揽朝政,要收拾周顗遂询问王导:“周顗也算是个人才,是不是给个官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