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梅在东厢房里住了些日子，她在六圣庄的街上走时，总想与乡亲们搭讪，乡亲们远远地离开她，有的人斜视她几眼，窃窃私语。她自己也觉得在村民中没有人缘，有时脸红耳热。后来经过王大婶和顺子以及村委会调解，狗剩给她两百块钱，她收拾完自己几件单衣棉裤，夹着一个包袱，走出东厢房，走出了桂芝的院门。王大婶看见她离开东厢房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回头一瞥，眼睛里扑簌簌往下滴着泪珠。王大婶撇撇嘴：“活该，脚上泡——自个走的。你就是给狗剩磕仨响头，俺那个老实厚道的侄子也不会和你一个锅里再搅稀稠。”人对脾气狗对毛，英梅与六圣庄的理发员坷垃结婚了。
再说桂芝从西王村春英家回来以后，天天里她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她又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虽然春英待她像亲闺女那样好，她觉得人家毕竟是街坊的女儿，自己也不好意思常住在她家里，所以，她就不再去春英家过日子。狗剩在农闲时间走村串巷做着小木匠活，一年到头很少在家里吃住。桂芝不禁有一些孤寂的感觉。后来她打听到信阳集上有一家羊肉泡馍馆招收勤杂工，她通过三天的试用期，被四十多岁的女老板胖老妞录取了。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餐馆——铺地板砖的餐厅摆着十张大方桌，每张方桌的四边放着四把不锈钢镀光椅子，厚厚的玻璃门晶莹明亮，服务台上摆着多种荤素凉热小菜。中午。桂芝腰围裙，一只手拿着小簸箕，一只手拿着抹布擦净每一张桌上的饭渣、菜叶和汤汁，把这些残羹抹拉在簸箕里，倒在门外边的泔水缸里，回头又拿起拖把弯着腰把地板拖得干净明亮。胖老妞摇晃着肥嘟嘟的身体从里间揉着沾着大疙瘩眼屎的双眸走出来，凶声恶气地手指着桂芝，训斥着：“老太婆，羊肉烩面馆早晨不营业，主要是中午和晚上生意火爆，你拖完地板赶紧把水池里一堆烩面碗和筷子洗干净，一会儿吃饭的客人都上来了。我看你干个活磨磨蹭蹭的，要不是我心肠软，早把你辞退了。”
桂芝心里涌出阵阵委屈，眼睛里不禁溢出泪水，她看也不敢看胖老妞一眼，嘴里也不敢吭一声，只是手里拿着拖把，颤抖地加快了速度。这个狠毒的胖老妞，心里十分赞赏桂芝的踏实能干。她虽然嘴里像吆喝牲口一样地训斥桂芝，其实，她还是很满意她的工作的。桂芝拖完地板，她的身上已经冒出片片大汗，她把拖把靠在门后边的墙旮旯，急忙走到水池旁边，洗刷一堆油腻腻的烩面碗和筷子。中午。吃饭的客人们并不像胖老妞想象的蜂拥而至，而是稀稀落落。桂芝来来往往地给顾客们端饭端菜，拿碗递盘，忽然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双膝一阵阵针扎似的疼痛，她咬着牙齿强打精神迈动着双脚，又觉得肚子里咕噜像赶大车——饿极了。活儿累，肚里空，她的头晕晕沉沉，眼前一片漆黑，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地闭一会儿眼睛，右手轻轻地拍一下额，忽然听见昏沉的脑子里又嗡嗡响。房屋和自己的身体在晃晃悠悠地旋转着。她摇摇欲倒。胖老妞走到她跟前，阴阳怪气地厉声吼道：“杨桂芝，你弄啥哩，站着像一根木桩似的。”桂芝站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近似哀求地说：“老板，刚才我头昏眼花，肚里饥了。”这时候，一个穿着时尚服装的男人正在桌边吃着一碗羊肉烩面，忽然气愤地把胖老妞叫到他的身边，低声说：“老板，我给了你八块钱，买了这一碗烩面，我也不大声喧哗，你看看这碗里是个什么东西？”胖老妞低头看见碗里有两个苍蝇，也低声说：“谢谢你大人大量。”她接过中年男人手里的筷子，把烩面碗里两只绿苍蝇夹起来扔到下水道里边。桂芝低着头又在水池边洗着饭碗。那个中年男人哼一声，“我也不让你退钱了。”他看看还有半碗的羊肉烩面，摇摇头。胖老妞斜一眼正在洗碗的桂芝，咬牙说：“可能是洗碗工没有把飞落在碗里的苍蝇洗掉。”中年男人说：“三岁孩子也不会相信你的话。饭碗里的苍蝇恐怕与洗碗工没有什么关系。”他掂起桌角一只黑亮的手提包迈出饭馆。饥饿难耐的桂芝把餐桌里的饭碗菜盘端在水池里洗完了。
她端起餐桌上的一碗烩面欲倒入泔水缸里，胖老妞说：“你不是饥了吗？这碗烩面那个客人还没有吃，他有急事走了。你吃了这碗烩面，中午大米饭炒鸡蛋你就不用吃了。”桂芝端起桌上大半碗烩面香喷喷地吃完了，说：“谢谢老板。”不过，她的心里总有一些疑疑惑惑。胖老妞说：“杨桂芝，两点钟后，吃午饭的客人们都少了，你去放米面的小库房打扫卫生，把库房的屋顶墙壁、地板和米面袋之间空隙里的蜘蛛网、老鼠屎、死苍蝇打扫干净，清理到外边的下水道里，卫生局来检查发现食品库房不卫生要罚钱，我扣你的工资。”晌午歪了。桂芝像一个汽车修理工似的脸朝上躺在放着米面袋的二尺高的水泥板下边，拿着扫帚扫着这些旮旯里的污物，脸上冒出了汗珠，汗珠从她憔悴的额上流下来，浸湿了地板一小片。库房的隔壁传来胖老妞浪里浪气的笑声：“小公驴，你轻一点，这两天你大哥回他家埋他的死娘，十天半月回不来，你不用急着办完事赶紧溜！”一个年轻厨师的声音更是不堪入耳：“每一次你给我挤眉弄眼，我都赶紧来了，弄这事我都像做贼似的。可我不能不来！”胖老妞说：“偷才有味儿哩。”一个阴雨天的晚上，胖老妞和三个年轻的男厨师围着一张四方桌吃着羊肉片大米饭。桂芝用筷子在盘里夹了一片羊肉颤颤抖抖地放入自己的半碗饭里。胖老妞厉声说：“杨桂芝，我一个月给你开四百块，你把饭店的活干得烦死人，你不能吃羊肉。只能吃大米饭配咸菜。”桂芝眼含热泪地又用筷子把肉片夹放在肉盘里，咸菜丝很硬，她的牙齿不太好，所以，只能吃着米饭，没有任何菜肴。狂风呼啸。
一个农民装束、风尘仆仆的老汉背着一个装有两只兔子的竹篓走进饭店，胖老妞阴沉着脸走过来。冷冷地说：“老头，你快把兔篓子放到外边去，兔屎兔尿污染空气，呛着鼻子眼多难受。”那个老汉恐惧地看她一眼，急忙把兔篓子提到门外放在一个砖台上边。桂芝有个习惯，饭馆只要来客人，她都热情地走过来，胖老妞一只手捂住鼻子说：“杨桂芝，你问他吃啥？”桂芝问：“老哥，你吃啥饭？有羊肉烩面、大米饭炒鸡蛋、羊肉汤泡锅盔。（豫北农民把泡在羊肉汤里的面饼叫锅盔。）”老汉一只枯树皮似的手揉着红肿流泪、半睁半闭的昏花的眼睛：“天冷，风大，喝一碗羊肉汤泡饼暖暖肚。”胖老妞站在熟食柜台旁边，说：“老头，羊肉汤价格有三种。”她看着他的睁睁挤挤的眼睛，心里说，这个老东西是个半瞎子好糊弄。她说：“十块钱二两羊肉一牙锅盔是一种，十五块钱三两羊肉是二种，二十块钱四两羊肉是三种；你要哪一种？”老汉说：“我要十块二两羊肉那一种。”胖老妞低声骂一句：“土包子抠抠索索，我就知道他舍不得多花钱。”她用铁皮夹子夹了两小片薄得像透明纸似的羊肉放在汤碗里，说：“杨桂芝，拿一牙锅盔，把羊肉汤端给他。”
桂芝看着飘在汤上边两小片羊肉，她的心里突然有一种内疚，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黑心的老板。因为是她亲手把这一碗严重坑害消费者利益的羊肉汤递在一位勤劳善良而又贫穷的老农手里，她的心在颤抖。她既可怜喝汤的老汉，又在心里憎恨胖老妞的黑毒，但是作为一个连自己的尊严和利益也被践踏的饭馆勤杂工，又怎能维护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合法权益呢？她把一牙锅盔和羊肉汤递在老汉手里。那个老汉喝了一口羊肉汤，又咬了一口锅盔嚼着。他用筷子在汤碗里不停地搅动，吃了两小片羊肉以后，就再也找不到碗里的羊肉了，说：“老板，我花十块钱买你不足一两羊肉，你也太坑人了。”胖老妞看见碗里已经没有羊肉，全是羊汤，说：“老头，你也是土块埋到脖子的人了，不能说那不吃粮食的话，你把碗里的羊肉放在秤盘里再称一下，如果不够二两，我倒找你一百块。”老汉说：“两小片羊肉从我牙缝里咽进肚里了，各凭良心。”他掏出一张十元币递给胖老妞，转身走出饭店，在门外惊叫道：“我的兔篓子不见了。”他踉踉跄跄地向远处搜寻。
胖老妞走进厨房里，她看见装着两只大肥兔的竹篓子放在一堆枯黄的白菜叶子上边。名叫小公驴的年轻厨师说：“老板，我把这兔子篓从饭馆的后门掂进来了，这两个畜生肥着哩，杀了当羊肉卖，至少也能卖百儿八十块。”这一年冬天冷得特别早。小溜风从玻璃门的隙缝里飕飕地钻进饭店里。在水池里洗碗筷的桂芝双手冻得像红萝卜，有几处皮肤皲了，她忍住疼，近似哀求地说：“老板，我打开天然气的开关，在灶上烧点热水洗碗筷。这冷水像小刀似的。”她说着打开了开关。胖老妞急忙关掉天然气开关，她没有歇斯底里地发脾气，而是无可奈何地哀叹：“老杨啊，一立方天然气两块多，你掏钱哪？干啥都是个习惯，手在冷水里泡时间长就不冷了。”桂芝又说：“你给我买一双长筒塑料手套，我节省着戴，可以戴二年，在冷水里洗碗也中！”胖老妞又叹了一口气：“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我开这个羊肉泡馍馆，办营业执照税，交卫生费、管理费、安全检查费，每个月还得给你开四百块工资，还有房租费，杂七杂八，一个月挣钱不挣钱三千块稳稳当当地抛出去了，你只知道问我要这要那，你不知道我都快愁死了。”桂芝知道没戏了，也就不再提要求了。凌晨。“小公驴”敲着桂芝睡在过道屋里的门：“老杨，快起来切海带丝、千张片，洗青菜。”桂芝拉亮灯，她看着墙上钟的时针指向“4”。她一只手揉着睡意未退的眸子，“你这只老板的狗叫唤啥哩？”“小公驴”也不在乎桂芝骂他，因为他本来就是胖老妞的宠男和哈巴狗。他说：“老板说了，从今晨开始，饭馆员工四点上班，工作赶早不赶晚。”
桂芝身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她揉揉摸摸地穿上衣裤，走出窄小脏乱的过道屋，来到厨房和厨师们一起切白菜，煮粉条，淘大米，揉面块。晌午歪了，她还在干活；夕阳衔山了，她还在饭馆里不停地忙碌，夜半鸡啼了，她手脚不停地洗着水池里的碗筷。胖老妞笑眯眯地走到她跟前，欲言又止。她累得筋疲力尽地说：“老板，我听俺孩说过城里的工人一天只干八小时的活，我一天干两个八小时的活，骨头架都累散了，能不能增加十块钱工资？”胖老妞说：“一块钱工资也不能增加。这叫狼性管理，你要是拿不杀这个饭馆的活可以走人。”桂芝诚惶诚恐：“这活我拿得杀，拿得杀。”（豫北农民把干不动的活叫拿不杀。）胖老妞用的是激将法。因为她平日从桂芝的言语里知道这个老女人出来打工是想挣几个钱给离婚的儿子狗剩再娶个媳妇。这一个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农村妇女，一没有好的身份地位，二没有文化技术，如果她离开这个饭馆再找工作，再加上她也老了，肯定难如登天，所以，她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离开这个饭馆，胖老妞摸准了她的心理，就肆意地增加工作量，又不给她加一分钱工资，并且时不时地说一些你不想在此工作可以另寻高就等让她极度恐慌的话刺激她。一天中午，胖老妞在卧室与“小公驴”狂欢。桂芝把桌子上的菜叶和粉条渣扫进撮斗里，她端着撮斗走到门外，把撮斗里的残羹剩菜倒进路边的垃圾箱里，转身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饭馆门口往里张望着。她问：“年轻人，你想吃羊肉烩面还是想吃羊肉汤泡馍，进去看看吧？”那个年轻人取下眼镜，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张卫生纸擦一擦眼镜上的浮尘，又把眼镜戴上。他说：“大娘，我是大学生，目前在《清江日报》实习当记者，我猜您是在这个饭馆当服务员吧？”桂芝看他一眼，说：“你眼睛可真毒（豫北农民把某个人看人事准确叫眼睛毒），我不知道啥子叫服务员，我是这饭馆胖老板的老奴才，勤杂工。记者是个啥官？”年轻人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和流露出的悲愤的神色，说：“记者不是什么官，他是在社会上调查采访有些经营者坑害消费者和务工者的权益，损害别人，赚黑心钱，我就是发现这种人和事，给他们曝光。大娘，你在这个饭馆干多久了？”桂芝像在阴天里看见出了太阳，她说：“你别问了，我给你说几句要紧的话。”她附在他的耳边一阵低语……她和年轻人一起走进饭馆里。
胖老妞看见走进来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急忙微笑着走上前搭讪：“大兄弟想吃点啥，尽管说。”年轻人说：“买一份三两羊肉的羊肉汤泡锅盔。”胖老妞看着他戴着眼镜，心里说：“大学生大部分是近视眼，看不清秤星，刚才走一个半瞎子，又来一个近视眼，我今天发财了。”她在秤盘里称了一两羊肉倒进汤碗里，又拿了一牙锅盔放在碗架上的两根筷子上边，她把碗递在年轻人的手里，说：“大兄弟，吃完羊肉付给我十五元钱。”年轻人问她要了一个小碟子，他用筷子把汤碗里的两片羊肉拨拉在小碟子里边，端起碟子欲向外走去。胖老妞心里微微慌了：“大兄弟，你干啥去？”年轻人说：“我去外边的公平秤上称一称你给我的两片羊肉够不够三两，值不值十五块钱。”胖老妞色厉内荏：“两片羊肉是三两重，在秤星上冒高，你不用六指挠痒了。”年轻人说：“话为空，秤公平，你也和我一起去外边公平秤上称一称这两片羊肉到底够不够三两重。”胖老妞问：“你汤碗里的羊肉捞完了吗？”年轻人端起汤碗把羊汤倒进水池里，碗里空空如也。胖老妞软了：“大兄弟，我再给你碗里加五片羊肉，不多收你一分钱。”年轻人脸若冰霜：“你少来这一套。你给我的两片羊肉最多一两，值五块钱。我不要你再给我加五片羊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在胖老妞面前一晃，“我是《清江日报》的记者，我要把你今天坑害消费者利益的罪恶行径著文见报。”桂芝急忙说：“记者，你可不能把今儿个这事上报纸。”她看看胖老妞，说：“掌柜的，这个年轻人如果把今天这事上报纸，顾客知道你缺斤少两，不来咱饭馆吃羊肉汤是小事。”胖老妞瞪她一眼，“啥事是大事？”桂芝说：“市饮食公司罚你三千五千块钱人家一句话的事，说不准还会拆了你这个饭馆。”
胖老妞吓傻了，她要过来年轻人手里的小红本，可是她只看见红本上有字，却不认得是什么字。人到了着急和恐惧的时候也正是迷糊的时候，她没有想起来让“小公驴”看看这个红本子是不是记者证，她把手里的红本递给站在身边的桂芝，说：“你看看是不是记者证？”杨桂芝看着手里的小红本说：“我是一个大老粗不认得字，我只看见本上都是黑苍蝇。”她又把小红本递给女老板。年轻人严厉地说：“你这个老板心都黑了。我还要检查你后厨的卫生。”他走进厨房，看见菜叶堆上有一个装着两只兔子的竹篓，他急忙走出饭馆，对站在路边的一个老头说：“三叔，你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