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仔细思忖一番，道：“小的别无所求，只求夫人能将小人收做家丁，带去京城里。小的虽然不懂什么学问，但跑腿打听消息这类事儿，是再适合不过了，夫人定然能用得上。”
白氏一听，倒是乐了。她见云龙眉眼灵活、心地善良，原本就有些好感，如今见他并不居恩自傲，更不贪恋银钱，反倒舍弃了眼前小利，只为了离开这馆驿去奔更大的前程，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她干脆道：“小哥是我们母子的恩人，哪里有叫恩人做家丁的道理。我家从前还有个兄弟，幼年失散了，倘若他还在人世，大约也就跟云龙小哥你差不多年纪。这样吧，若你不嫌弃，就喊我一声姐，我收你做个义弟吧。”
云龙闻言大喜，当即跪下给白氏磕了个头：“云龙往后但随义姐吩咐。”他晓得今晚之事实在是自己好运，灵机一动穿针引线之下，竟然救了贵人。救人的主意是杜氏拿的，扣住那帮贼人是那位满人老爷，自己这点寸功，讨赏也不过是些银两，自己一个小小跑堂小二，哪里守得住银子，倒不如拿去换了贵人青眼，往后谁又能说他就没有新造化？
随后白氏将一双儿女哄得睡下，顾不得身子疲倦，就带着杜氏、云龙下楼去，那名满洲军爷留了几个人，将逮住的贼人看在柴房中，白氏今晚就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次日一早，孔真迷迷糊糊醒过来，就见到白氏一脸倦容地对镜梳头。孔真问道：“娘，姜嬷嬷呢？”
一旁已经穿戴整齐的圆脸哥哥孔廷训答道：“楼下备早膳。”一字不多，简洁极了。
孔真点头，拿手揉了揉小腹，也觉得有些饿了。她一面自己穿衣，一面好奇地问白氏：“娘，昨夜那伙贼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地绑了我们，还要去要挟爹爹？”
白氏幽幽道：“昨个儿领头的那位三少爷，原来是你爹爹的故人之子。此事说来话长，你爹爹从前在登州的时候，承蒙一位恩公收留，后来世事无常，你爹爹投奔了满洲的先帝，那位恩公却是因着你爹爹的事，被朝廷问罪，后来给人害死了。此事真要说来，是咱们亏欠了人家。”
孔真听了在心里忍不住咒骂那冥府的大衡令：那老家伙果然不靠谱！害得人家一穿过来就遇上来报仇的。她想到自己昨夜受尽惊吓，险些落到仇人手中，而前世的恋人如今还下落不明，心里禁不住又委屈又心酸。
孔真默默出戏中，白氏也不想细说，一屋母子三人皆静默无语。
正巧姜嬷嬷端着早膳进来，对白氏道：“小姐放心，已经让大夫瞧过了，说那位孙公子伤了元气，怕是要休养上几个月，他那两个手下也好好安葬了。”又道：“那位满洲老爷架子可真大，老身方才按照夫人吩咐前去送些点心，犒劳几位军爷，人点心倒是收了，半句话没有，空盒子递出来就让老身走了。”
白氏轻笑道：“说出来怕是你们爹爹都不信。救咱们的这位遏必隆大人，居然是位满洲镶黄旗的钮钴禄氏，那可是满洲老姓了，贵重的很。这位爷出身也不一般，他那不是架子大，倒是为人谨慎低调。”
“钮钴禄氏？”孔廷训扳着短胖的小手指头，发现他认识的叔叔伯伯里面没有一个是冠这个姓氏的。
白氏点点头：“你们兄妹俩也懂事了，有些事儿也该跟你们说道说道。这钮钴禄氏可是满洲的一个大姓，从前世世代代都住在长白山脚下，别的不说，单说这位遏必隆大人的父亲，那就是鼎鼎大名的额亦都大人，满洲开国五大元老之一。”
“娘，这个我懂，自古开国元老都是身居高位的，备受帝王敬重，这个范二叔给咱们讲过，”孔廷训摇头晃脑，“范二叔还说了，有时候功劳太高，还会功高震主。惹得皇上不喜欢，就要砍人。”
白氏轻轻皱眉道：“谟哥怎么还跟你们小娃娃说这些，真是的。”
“娘，这位遏必隆大人不大肯搭理咱们，是不是身为满人，有些看不起咱们汉人？”孔真的政治敏感度顿时刷上来。
白氏摇头：“未必如此，他要真这么想，当初怎么愿意帮咱们。说起来，这位爷也是命途坎坷，身份有些尴尬。”
姜嬷嬷在一旁接口道：“老奴也觉得奇怪，按说这位爷一身武艺，出身又高，怎么看着少说也有二三十岁的人了，还只是个牛录章京？”
“这个我听谟哥提起过，也是受了贝勒尼堪福晋换子案的牵连。”白氏说到这儿将姜嬷嬷恍然大悟，也就打住话头，冲两个孩子吩咐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管，快些用饭，咱们待会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出发。”这家馆驿，白氏也不打算多待了，早日到京城，她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此刻云龙的屋子里却有了几分热闹。
孔家队伍里的侍卫长李茹春，给云龙亮了亮自己佐领的头衔儿，顿时迎来对方一阵赔笑拍马。他心里感叹着这小子的运气，一夜之间就能翻身做主，嘴上却半点不客气：“你往后就得跟着夫人姓白了，哥几个还得尊您一声‘小舅爷’。”
“岂敢岂敢，茹春哥哥这不是打小的脸面？您何等身份，那可是老爷身边第一人不是？您从前怎么叫，这以后还怎么来，您喊一声‘云龙’，小的立马出现在您跟前，听您的吩咐。”白云龙笑嘻嘻道。
他知道白氏不过是看自己机灵懂事，才给了自己一个好听的身份，可往后自己能有多大造化，还得看自己能为白氏做些什么。
李茹春既然是孔老爷留下的侍卫长，定然是亲信之人，这在行伍之家，也就跟大管家类似，府里的事儿肯定门儿清，自己可不是得好好巴着？
李茹春满意地哼笑两声，自顾自坐下，白云龙连忙殷勤地为他斟茶倒水。李茹春吞了口茶，问道：“眼下正好有个差事，夫人要用人，你可会骑马？”
“会！”云龙张口就来，“不过不算熟手。”他默默地想：摸过这么多往来客官的马鞍脚蹬，还给这些马祖宗们喂过草料豆子，刷过毛皮尾巴，算熟了吧？
李茹春一笑，也不拆穿他：“到时候挑一匹温顺的母马给你就是。听好喽，你带着夫人的信件提前赶去京里咱们老爷府上，先报个平安，在老爷跟前混个脸熟，现在府里安顿下来。
另外一桩事儿嘛，看你小子也是个机灵人，去京里打听打听，现下城里都在做什么买卖，可有咱们能趁手的。这是夫人的吩咐，记住，给我悄悄地来，别打着咱的名号在外边招摇！”
云龙一听，这差事好啊！活计又轻松又长脸，还能发挥他的特长：八卦打听小道消息。
他当即一拍大腿：“好嘞！多亏茹春哥哥照应我，不然这么露脸儿的差事上哪儿找去！”说着他又从自己的衣裳堆里翻翻捡捡，寻出一串红艳艳的手珠，小心地呈在李茹春面前：“小的一穷二白，也没什么能报答大哥的。只这一串玛瑙珠，还是从前一位贵人赏给我的，据说是前朝国公爷戴过的东西。哥要是还看得入眼，就收了吧。”
李茹春见他如此“知趣”，也不假意推让，接过玛瑙串对着日光瞅了起来。
他十岁出头就开始跑江湖四处奔波，也见过听过些好东西。只见这玛瑙串是十来粒玛瑙珠子被攒金的丝线穿成，粒粒通红圆润，带着不规则的波纹，在日光下轻轻转动仿佛能看见珠面下水文流转，确实精致漂亮。
“可以拿回去哄哄我那新媳妇儿。”李茹春心里想着，当即大大咧咧踹在兜里，顺脚踢了云龙一把：“好小子，敢情先前那些漂亮话都是哄哥哥的，眼下派了差事才亮真格的，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见云龙仍是嘻嘻赔笑，李茹春也不再逗他，抓起包袱扔到他怀里：“点点吧，四身衣服，两双新鞋，到了京里把自己收拾利落点，别给夫人丢脸。另有纹银三十两，其中五两兑成碎银子，给你四处打点着用。自己看看有没有缺的。”
“茹春哥亲自打理的，怎么会有缺呢。”云龙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也塞到李茹春手中。
“别！你哥哥我可不是那等雁过拔毛的人，这点银子你到了京里就晓得了，根本就是塞牙缝的，还比不上待会儿赏你的马值钱呢，那可是关外土生土长的蒙古马。”李茹春打着哈哈，有随意唠叨了两句，就起身告辞了，嘴里念叨着：“哎，主子们明天就动身了，我这还得忙着打理车队里的事儿呢！”
待他走了，云龙干脆关了屋门，转身摊开包袱细细清点起来。他先换上一套簇新骑装，那袖口收得紧窄，裤腿也绑得细细的，他平日里松快惯了，这衣衫上了身，顿时觉得整个人挺拔起来。
白云龙高兴地在屋里迈了几步，又学着平日里见过的兵老爷的样子，抓了根笤帚别在腰间当做腰刀，做了个拱手的姿势，清了清嗓门低声道：“小的见过将军。”顿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军营之中，身带紧急公文，就是那种几百里加急，跑起马来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也没人敢管的大老爷们。
“真气派！”他开心地轻轻摩挲着新衣服，又将锦袋里的银子倒出来清点，果然拢共二十五两。“还不是雁过拔毛呢，啧啧。”嘴上忍不住嘲讽了两句，他仍是颇为珍视地将这二十几两银子放回锦袋之中，又拿在手里掂了掂，嗬，还挺重！
这天夜里，白云龙翘起腿儿做了一个又沉又美好的梦，梦里他昂首挺胸带着一队骑士在官道上纵马飞奔，队里的士兵都恭恭敬敬地喊他“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