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京郊千里的土地仍是冻得硬邦邦,几颗草头从土壤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头来,刚刚泛出绿意,便被匆匆来去的马蹄践踏成泥。
每年这个时候,官道边都会扬起尘土万丈,便是各州府的人马趁着春意进京打点孝敬,以及各州县的大小商人们赶着铺新货,道上长长的车队预示着开年京中的富贵气象。求官或是求财的,最差也要求口饭吃,满天下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京城里钻。
天子脚下,遍地黄金,运道来了遇上贵人,摇身一变万人之上的故事,京中年年有,一年奇一年。古人道:“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却不知这寻常乡土草色易得,从来无人稀罕,人人向往的不是那烟柳妩媚,而是“名利险中求”的机遇,更是那奢靡皇都的泼天富贵。
从来一开春便会有大批熬过寒冬、家无存粮的苦农进京城打短工,遇上好些的主家,自己和家人都能堪堪再熬一年。对于生存仍是一场挣扎的人们来说,生活本身是否有质量有意义,并不是自己应该考虑的高尚之事。那些格物穷理的辩论和乐趣,只存在于读书人官老爷们赏名花访名妓的酒后余谈之中。
然而今年,却没有多少苦农们敢在春贡前入京了,更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变卖了家财,来到京城赌一把大运。
数十日前,崇祯帝在煤山上吊。自号闯王的李自成率大军进入北京城,成了明朝国祚终结前,京城传奇的最后一任。京城里仍然大着胆子营业的茶楼里,少不得人们窃窃私语,流传着有关一介破落户出身的小羊倌,摇身一变成为京城主宰的故事。
京城外城,一处普通的二进宅院中,已到子时,仍是亮着灯。
“方大人,现下外面正乱着,我这些时日来决计是不敢出门的。馆子也关了,不然那些乡下兵佬子,一来就吃吃喝喝不给钱,酒不好就砸桌椅,要是把我也抓进去了,我这一家老小可就惨了。”一个体态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立在桌前,一面殷勤地拿着玉壶为桌畔的长衫文士倒酒,一面皱着眉头喋喋不休地表达心中的焦虑。
长衫文士谢过他的筛酒,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开口道:“朱老板莫急,眼下京中不是已经安稳了。”
“哎,什么安稳,那是捞够了才消停。就说那个闯军里的刘宗敏,把京中那几位有名的老爷都压在牢里上刑,硬是把几个府里刮个底朝天,十几万上百万两银子地往外搬,全都犒了军啦,听说连人家府里的美貌姬妾都直接拖到自己马上带走,”
朱萧叹着气,面上表情又是焦虑又带了些意外的幸灾乐祸:“那几位的府上,平常要是不砸个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门房都不给留帖子,如今被套了个空,下人都跑了一大半。要不是姓刘的来这一手,咱小老百姓的,还真看不出人家这家底这么厚。乖乖,拿马车装银子,前前后后运了一整天,这还不算庄子和铺子,只是现银!”
长衫文士眉头一皱:“前两年皇上下旨号召各家捐银劳军,他们倒是吝啬得紧,拿出一千两银子也要嚷嚷着呼穷,如今倒好。要是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这些国之蛀虫,真是可悲可恨。这些贪来的脏钱若是归于百姓倒好,可如今反倒落在闯逆的手中,只怕他们今后更有依仗了。”
“可不是。别说银子,现如今连人带家眷留在京里的,那个不是从了闯军了。就连龚大人也受了官,据说是为了保他那个小夫人。”朱萧洋洋洒洒八卦一番,转过头来又问:“现在人人都想着逃出去,不是被闯军围着出不去,就是像我这样拖家带口的丢不下。大人孤身一人,何不早些离开?若是大人不嫌弃,朱某倒是有些路子。”
“不瞒朱老板,方某今日乃是有事相求。”长衫文士长身一揖。
“不敢不敢,朱某人区区商贾,从前不过是保国公门下的帮闲,在京里要不是承蒙几位大人先生提携,这雅舍这茶楼定然开不起来。大人有吩咐,朱某听凭差遣。”朱老板一脸诚恳。
“方某尚有两件心事未了。一是皇上宾天,尚未拜祭,二是方某乃是两位殿下的讲读,如今三位皇子生死未卜,方某想寻机会见上一面,再图后事。”长衫文士便是曾任崇祯皇子定王、永王的讲官方以智,他乃崇祯十三年的进士,又被选为庶吉士,年轻有为,深受崇祯赏识,正是朝廷当用之时,不想国家遭此大变,他一介书生,只得匆忙脱身,藏匿在京城之中。
“万万不可啊大人,您好不容易才躲过闯军,这要是一现身,想保全就难啦!”朱萧急得团团转,额上冒出汗来。
他顿了顿,稳声道:“依朱某拙见,大人不妨前往南京,东林学派在南边经营多年,复社的诸位大人也多在江南,如今皇上殉国,南京那边必有回应,大人此去,可谓是如鱼得水,复国之事,还是应当缓缓图之。”
方以智轻轻摇头:“我意已决。还要劳驾朱老板探听一下几位殿下被关押在何处。方某何尝不知祭拜先帝此事,是行险的一招!
可如今京城之中鱼龙混杂,实在不知何人可信、何人可问,方某在先帝灵前现身天下,只盼有能人异士了解几位殿下的下落,能看在方某一片忠贞之心的份上,前来通报一二。”
朱萧再劝,见方以智不为所动,只得深深叹了口气,为他又斟了一杯酒来。
半个月后,山海关外,军旗猎猎,万马扬尘。
李自成挟着受封为“宋王”的前明太子朱慈烺,正指点他“欣赏雄壮军容”,顺便夸耀一番,等待着即将来降的明朝最后一只边防劲旅——吴三桂麾下号称五十万的宁远雄兵。
他万万想不到,原本犹豫着要同闯军合流的吴三桂,在前往京城的途中早已收到家父吴襄密信,得知李自成麾下大将刘宗敏为了榨取金银财宝,将吴府诸人上了夹棍狠狠拷打,吴襄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不由得勃然大怒,干脆去信多尔衮,同清兵排山倒海而来。
李自成损失惨重,元气大伤,不得下令撤退,千里奔袭了数日,终于仓皇逃回京城之中。
回京的第一件事,便是李自成下令将吴三桂之父吴襄为首的吴府一百余口人尽数斩杀,将吴襄的首级高高悬挂在旗杆之上。
三日后的傍晚,李自成匆匆登基称帝,国号大顺,打算仪式结束后整理好手下残兵,便逃出京城奔向西安。当夜刘宗敏下令在京中大肆烧杀掠抢一番,又放火烧了城门,一时间京中兵荒马乱,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京城的一处豪华官邸中,闯军士兵们正急忙点数着这几日搜刮来的钱财。
这座府邸曾经是王府,早已被刘宗敏霸占作为自己的宅邸,将这几日掠来的各家美姬都强行塞在府中的一个大院子里。府外日夜都能听见女子的哀哭和惨叫声。
而王府的一个角落里,一间简陋的耳房中,两个被反绑着双手的少年被人一把扔在地上,年纪稍长的那个狠狠地瞪着来人,口中硬声道:“便是再问一百遍一千遍,本王也是这句话,这王府中没有什么宝贝。就是有,也早就被你们这些贼子糟蹋干净了。”
前来拷问他们的士兵口中骂骂咧咧,见他们身上刮不出油水来,再加上闯军今晚就要撤离京城,干脆上前一人朝着心窝踹了一脚,转身锁了门,去别处寻觅财宝了。
这两个少年便是太子朱慈烺心心念念的两个弟弟,定王朱慈炯同永王朱慈炤,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分别是崇祯的周皇后和田贵妃所出。
朱慈炤看着哥哥面上红通通的巴掌印,皱眉道:“二哥何必同这些粗人计较,现在咱们只能忍辱负重,若是跟他们硬碰硬,只能是咱们吃亏。”声音清亮,如山涧泉水泠泠。他的眉眼极其清俊,鼻如悬胆,口如薄朱,全然继承了田贵妃的好相貌。
朱慈炯是周皇后幼子,自幼被皇后疼爱,生就一副天大的脾气。他扬眉看向弟弟:“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刚开始还晓得对咱们以礼相待,现在要逃走了,就露出狼子野心的真面目来。什么“顺应天命,为民立命”,还不是上赶着搂银子,一群强盗流氓。我堂堂大明天下,怎会败在这种乌合之众的手下。定是父皇当初来不及调兵,等各地的勤王之师来了,看看这天下可还有他们容身之处!”
见朱慈炤沉默不语,他又道:“阿弟莫怕,咱们兄弟在一处,我这个做哥哥的,定然尽力互你周全。你我虽不是同母所生,从前在宫中也多有不和。可是这几十日的相处,你处处细心照料我劝慰我,我心中早已后悔从前对你那般不客气啦。以后咱们兄弟齐心,不怕它刀山火海。”
朱慈炤清亮的眼神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突然低声道:“阿兄可觉得有什么变故?我听见外面人声杂乱,人仰马翻。若是我没有料错,京城外有强敌,他们这是打算撤出京城了。”
朱慈炯虎目一亮:“当真?”见朱慈炤点头,又示意他噤声。朱慈炯会了意,两人专注地分辨了一会儿,果然门外不再有平日士兵守卫时的闲聊声、呼噜声或是赌博吆喝声。所有嘈杂的声响似乎都来自院子外。
朱慈炤当即站起身来,他的双手被粗绳绑在背后,腿却可以动弹,索性踉跄着走到一座博物架前,拿身子狠狠地朝架子上一撞,只听“乓”的落地声,一只花瓶落在地上。他立马背着手捡起两片锋利的瓷片,一个不慎,手上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渗出来。
朱慈炯看得心中一痛,忙也挣扎着上前接过他手中瓷片,兄弟俩背对背地磨搓起来。不到半个时辰,两人俱是满手鲜血淋漓,却也终于解开了手上束缚。
朱慈炯从前哪里受过这样的苦,腮帮子咬得通红,嘴唇咬出血来。他正要用脚去踹门,却被朱慈炤一把拉住。
只见他这个从前在宫中沉默不语,凡事小心谨慎到近乎懦弱的弟弟,今日一反常态的变得十分警醒,拿着手中瓷片在房门口上轻巧地划出一个开口,将眼睛对在口子上反复地看了半刻钟,这才拉着他低声道:“劳烦哥哥将那床上的被单撕一块下来,咱们把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俩人擦好手,又见朱慈炤变戏法似的,从床底的一堆破烂布袋麻绳中,掏出两套下人常穿的粗布短衣来:“咱们得换上这个,不然身上的绸衫太过扎眼了。”
朱慈炯满脸的惊讶:“你何时竟藏了这些东西?”
朱慈炤头也不抬:“在你还没有当着闯贼刘宗敏的面骂他的时候,咱们还能在院子里走动,我把鞋底上的金箔拆下来,偷偷同院子里扫地的下人换的。”
朱慈炯定定看着朱慈炤,神色复杂道:“往日竟不知三弟有这等心机,是哥哥看走了眼!”
朱慈炤笑了笑,心想:“不是你看走了眼,而是你那懦弱的三弟,早就换了个魂魄。”
他嘴上只道:“二哥快些,时不我待!”
知道自己这冲动的脾气这些天害两人吃了不少亏,朱慈炯自觉地没有再张嘴,乖乖地换好衣服,就见到朱慈炤已经三两下弄断了窗户上的雕花格子,又悉悉索索地将手伸出去弄开了门锁。
兄弟两人也顾不得许多,干脆脱下自己的鞋,抓起鞋底在脸上摁出满脸灰尘来,又拨乱了头发,趁着夜色的掩映,迅速顺着墙根溜了出去,闯军忙着在后院搜刮钱财美女,前院角落里居然没有人守卫,竟让他们一路通畅,跟着府里乱窜的下人们一并逃了出去。
待到闯军派人来接应前明两位小王爷时,就扑了一个空。军事宋献策听后大为着急,忙令大将刘宗敏派兵在城内搜寻,刘宗敏正忙着收拾财物美人,听了命令没好气地道:“不过是两个前朝的奶娃子,军师要他们有什么用处,再说了,咱们不是还有个太子嘛。那两个小的倔得很,带着还扎老子手!”
宋献策急得直点他额头:“你个打铁的混小子懂什么?有这三尊大神在咱们手上,日后凡是明朝的军队见了咱们,都得忌惮三分,这叫‘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现在倒好,一下子弄丢了两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宗敏舍不得京中的富贵日子,心中正烦恼,被宋献策这一骂,一股怒意冲上脑门,正待开骂。忽的外面一个士兵冲进来朝军师喊道:“军师不好啦,不知何处来的几位高人,将宋王劫走啦!”宋献策将手中镇纸一把摔在地上,冲出营帐正要调兵,却听得李自成派了士兵在敲鼓号召集兵列队,知道已然来不及了。他长叹一声,快步走向军中。
崇祯十八年六月,多尔衮下令定都北京,他否定了吴三桂想要寻觅前明皇室的建议,当众宣布加封吴三桂为平西王,又着诸王贝勒迎接小皇帝福临入京,并将该年称为顺治元年。一时间,无数满洲官兵传信辽阳,让自己的家眷举家迁徙,“从龙入关”。
同年八月,一队马车浩浩荡荡行在前往蓟州的路上。睁开双眼,孔真首先看到的是一水原木颜色的车顶,晃晃荡荡的车身让她很快明白自己置身于某个移动的交通工具之内。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虎头虎脑的包子小圆脸,圆脸上嵌着两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大眼睛瞪着她的小眼睛忽闪了片刻,忽然爆声一吼:“娘,妹子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