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人与猪共同的厨房
农家一进门的这个厨房,其实是人与猪共同的厨房,可见猪在农家的地位之高。
猪之所以尊贵,原因是那一身膘。农家基本上没有可以立刻变现的财产,平时到集上去卖两个鸡蛋,那收入太可怜了,只有养肥了一头猪,杀了卖猪肉最解渴,所以猪尊贵。
农家那时候也没有专门养猪的饲料,无非是采一些猪草(人不能下咽的野菜),再掺和一点儿高粱糠之类,隔天给猪熬一锅新鲜猪食。那猪食的味道,也是令人窒息,一掀锅盖,人必须屏住呼吸一分钟,才喘得上一口气来。
——又酸又臭!
我前面说过,农家是中间一个厨房(外屋),东西两个卧室(里屋),卧室有火炕。这就是说,外屋有两个锅台。
因为直径太大,所以锅盖是两半的,要不然,农村妇女还真没力气能掀起这特大锅盖来。
锅台下面是灶坑,洞口朝北,凹进地下去。做饭用的柴禾,就是玉米秸秆。玉米秸秆在农村没有任何用处,只配拿来烧火。做饭时,先把柴禾塞满一灶坑,再拿干玉米叶子之类的做引火物,划着了“洋火”点燃,一会儿玉米秸秆就“轰轰轰”地燃起来了。
做饭的过程中,要注意火不要灭了,秸秆烧掉一段,就往灶坑里塞进去一点儿,烧完了一捆,就再塞进去一捆。
农家的烟道系统,搞得很科学,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有自然的风力,火烧得很旺,烟也走得很顺畅。但是在冬天极特殊的气候下,从烟囱里倒灌风,这叫“戗风”,那农妇就倒了霉了,两眼被熏得像核桃。
农家的柴禾垛,都堆放在房山头一侧,平时在厨房里也储备一些,以防突然下雨。柴禾就怕雨淋,淋湿了不好烧,一烧满厨房烟雾,两眼又该像核桃了。
厨房里必备的,还有一个水缸。每隔一两天,就要挑两担水回来,把水缸灌满。大约两个月时间,要淘一下缸,把缸底的泥沙清洗干净。
剩下,厨房的财产就没什么了:一个破木柜,装几个破碗碟。做饭的调料很简单,除了结晶体巨大的粗盐,别的可以说没有。什么酱油、醋、味精、香油、花椒、大料,都是城里人的奢侈品。
农家的食用油怎么办呢,总不成去买吧?如果买来吃,那吃油就把一个家能吃败了。要知道,那时候城市居民每人每个月才4两左右食用油,全靠买肥肉熬猪油才能挺住。
农民吃油有农民的办法。那时每个生产大队(行政村)都有一个油坊,用人工榨油。生产队(自然村)每年都会种植一些大豆(黄豆),分给社员。到时候,农家给油坊送去黄豆,从油坊换回一些豆油来吃,数量不是很多,点缀点缀吧。农民一年里绝大部分时间吃不上油的情况,毫不足奇。
厨房里常年烟熏火燎,给我的印象,就是个黑。
这就是农村妇女终其一生要待的地方。那个年头,激进的人指责妇女没出息,常说“就知道围着锅台转”。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呀,没有“围着锅台转”的人,饭从何来?
人民公社大食堂,从理论上说,是美妙无比,把农妇都从锅台边解放了出去。结果如何?
几年里,有很多很多的人,连吃饭权都没有了。
我知道,农村的姑娘,也爱美,也渴望幸福。不过,烟熏火燎的外屋地,就是她们的归宿,一直到被岁月熬成皱巴巴的老太婆。
十三、最难舍农家小院
我不瞒大家,在农村的时候,我一心一意就想回城,什么“扎根农村”,上边让表态,不得不表。
可是,一旦回到城里,就发现,再也接不了地气了,好几十年也没住过一楼的房子。曾经有一次有买一楼房子的机会,也让我给错过了。
想想在农村,拿小板凳坐在小院里的情景,真是难舍。
在农村8年,我恨农村、咒农村,可是到了最后两年,渐渐地喜欢上了农家小院。中国人,还是有传统的心理积淀,假如没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没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就没有做主人的感觉。
农民那时候有自留地,面积很小,按人头摊,每家都有几分地,大概也就一二百平米的样子,就在宅基地的前后。用秫秸篱笆一围,就是农家小院。
这个院子,是农民私有的,随便你种什么,没人管。多数是前院种夏秋季蔬菜,后院种土豆、玉米。
农村冬季的蔬菜,一共三大类,土豆、白菜、大萝卜,这是生产队种的,到时候分给社员(不白给,要扣工分),分了就储藏在地下菜窖里,一吃一个冬天。自留地的菜,主要是解决夏秋季的食用。
农家小院里,夏天种的是黄瓜、茄子、西红柿、尖辣椒、倭瓜(南瓜)、西葫芦、胡萝卜、豆角、大葱、生菜。夏季里,满园绿色,煞是可爱。
尤其有味道的是黄瓜架。黄瓜架是用高粱秸秆搭成的,上面藤须缠绕,新鲜黄瓜顶花带刺,摘下来后放到水桶里,下到井水里面去“拔”一下,再捞起来吃,那真是嘎嘣脆,口水直流啊。
小院的边界,有用高粱秸秆编成的篱笆,老农叫做“障子”。房前留下一小块供活动用的空地,每天放工回来,要从门前的小院通过。看看两边绿油油的“时蔬”,心里很敞亮。
前面讲了,小院里的设施,有猪圈、有茅房,此外还有柴禾垛,堆在房山头。一年的柴禾都在这儿,高及屋顶。
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一口大酱缸。柏杨先生提出一个概念,叫“酱缸文化”,没见过酱缸的人,不能体会他的真意。
农家从来不买食品厂生产的酱,全是各家自己做,程序较为复杂,是把大豆磨碎了,捣烂、发酵。酱缸就摆在屋檐下,上面有一个秫秸编的防雨盖子,样子有点像斗笠,叫“酱帽子”。老农老是叮嘱我们说:酱缸不能被雨淋,一淋雨,酱就要变质,成了臭酱,吃不得了。
各家的酱,各有风味,没有两家的味道是一样的。人人都习惯了自家的酱味,老妈做的酱,那就是香!
小院的风景,也体现在屋檐下,挂了一串串的大蒜辫子、干辣椒、玉米棒子(留种用的),极为祥和。
农家的窗户,不是对开的,而是分上下两扇,下面是死的,上面是我那时候读《陆游诗选》,发现一句“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呵呵,太亲切啦。
这,就是农家小院的情境。
十四、房山头
在前面的段落里,已经好几次出现了“房山头”这个概念。不是东北老农,还真不好理解这是什么方位。
这么说吧,东北的农家,房子都是朝南的,朝南是为了采光好,暖和。东北的冬天死冷死冷的,要是房子朝北开窗户开门,那要把人冻死。农家的房子,东西两堵外墙,就叫山墙,山墙外头的那片地方,就叫房山头。
房山头的设施,我也说过了,前面是烟囱,后面是厕所,还有巨大的柴禾垛。另外还有什么呢?
农村人,即便再穷,也得有个杂物间。有的人家是把厨房和卧室的空闲地方做杂物间,放置锄头、镐头、镰刀、箩筐、种子篓等农具,还有秋后存放够吃一年的粮食。也有的人家,是在一侧的房山头修建一座小屋,专门做储物间,这小屋,叫做“偏厦子”。
房山头的地面,还有一个重大的功用,年轻读者可能想不到。农村是没有上下水设施的,上水好说,到井沿去挑水;那么下水呢,总不能把淘米洗菜、洗洗涮涮的脏水,都端到后院厕所去倒掉吧?那个大粪缸,容不下太多的水。
房前倒是有一小片空地,但这是要经常走动的地方,不宜泼水。于是,房山头就成了农家的下水道。洗完菜、淘完米、洗完脸,端着一盆脏水走两步,“哗”一声都泼在房山头。夏天好办,水一下就渗进土里去了;到冬天,泼出的水,一到地面很快就冻上了,层层累加,积累一个冬天就很可观了。
那时候农民冬季起夜,光着身子披个大棉袄,一出门就冻得哆哆嗦嗦。要是没月亮,黑灯瞎火的还真不方便进厕所,弄不好一脚踩偏了,扎进粪坑,那就成了全屯子的笑话了。于是,一般的走到房山头就解决了。
老娘们没啥问题,蹲那儿“嘘嘘”一下就完事。伸手不见五指的,想要偷窥都看不见。老爷们儿的问题则带有方向性,于是大人就总教训小男孩:别往山墙上滋尿啊,看我擂你!”
为什么不许往山墙上滋尿?总滋总滋的,岂不是要把土墙冲出个大洞来?
在冬天,无论走到谁家的房山头,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一层一层的冰,色彩很丰富,白的、黄的、清澈的、浑浊的,这就是日子积累的印记。偶尔在角落里,还有小小的、冻硬了的“巴巴橛子”,这都是小崽子们干的事。
有人也许要问,这房山头,岂不是气味很复杂?
不会。冬天里没问题,天气嘎嘣冷,什么怪味儿都没有。夏天是有一点儿味道,比如柴禾叶子腐烂的味道、泼出的脏水暧昧的味道,不过,我们的大自然有超强的自净功能,风一吹、雨一淋、日一晒,味道样的事儿。
——农民里也有流氓,但不至于这么下作。
还有就是,我想:夏天干活太他妈的累,冬天晚上又死冷,谁有闲心在那儿守着窥伺,发神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