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我只做这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答应吗?”苏湘眼眸沉静如水,一字一句道,显然已经下定决心,只是告知孟雅漪而已。
“并非我泼昭仪冷水,皇上身边六宫佳丽三千,就算现在钟情于昭仪,难保日后如何。”孟雅漪处变不惊,保持着一贯的平稳语气:“当年我刚进宫,先帝待我何尝不是如此,后来又如何?皇上也是肉身凡胎,岁月流逝,哪个女子能得长久注目?不过云烟易散罢了。”
虽说赵佶放不下帝王尊严向她道歉,但他始终关注着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送上最温暖的怀抱。“只要曾经拥有,何必天长地久,仙师相比没有听过这句话吧。”苏湘轻轻道,笑容恬静淡然,望着孟雅漪,全然没有她想象中的哀伤。
孟雅漪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叹了一口气:“蔡昭仪心胸坦荡,我自愧弗如,倒让昭仪见笑了。”她靠在椅上,悠悠眯着眼睛,仿佛回忆起久远的往事:“帝王也未见得不痴心,就像先帝,难道不是傻得紧么?说到底女人不是不能忍受男人不爱自己,而不能忍受他爱上别人。”
是么?正因为如此,她才对刘太后恨之入骨?刘清菁又有什么错?苏湘忍着没有出声,暗自摇头。爱情总让女人们蒙蔽了双眼,无缘无故地恨、无缘无故地悲,白白搭上一世幸福。
孟雅漪仿佛听到了苏湘心底的话:“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被仇恨误了一生?可是我不甘心!每每看到先帝深情款款望着刘清菁的眼神,我只恨不得立时死过去,那种感觉你可知道?”
我怎会不知道,苏湘苦笑,抬头四目相对:“后宫之中,谁不是可怜人?”
“孟雅漪!”一个女子厉喝着狠狠撞开房门,一把甩开紧随在后的桐婵:“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派人送一块婴儿襁褓给我?你说,你说清楚!”
孟雅漪不慌不忙,徐徐起身,望着面容扭曲纠结的刘清菁,讽刺道:“你来的比我想象的更快,看来你总算还记挂着自己的孩子,连襁褓都认识,我当真错怪你了。”
“你为什么会有茂儿的襁褓?当年我亲手把它披在茂儿身上,你……你……”刘太后激动得语不成调,想威胁而不知拿什么威胁,只得再三重复:“你说,你说!”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苏湘震惊又震撼。孟雅漪口口声声早有准备,不曾想她的杀手锏竟是早夭的前朝太子赵茂!宋哲宗一生唯有赵茂一个儿子,也是他和刘清菁唯一的爱情结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溺爱之状连苏湘亦时常听宫人们提起。
天有不测风云,赵茂身份尊贵至此,不满三月而骤然夭折,自然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宋哲宗对爱儿夭亡痛心疾首,哀伤不能起,病情迅速恶化,数月后骤然薨逝。百种猜测在苏湘心头起伏不定,难道孟雅漪竟与赵茂之死有关?
“不妨告诉你,除了襁褓,我手上还有其他东西,都是你亲手放进棺材的,全部在我这里。”孟雅漪笑容诡秘得意,斜睨着刘清菁渐渐苍白的面庞:“你生子后病卧在床半年,一切丧仪均由皇上打点。皇上倚靠的是什么人?你怎么忘了?枉你聪明一世,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茂儿怎么了?你把茂儿怎么了?”刘清菁额头青筋暴起,扑上几步,作势便要扼住孟雅漪的咽喉,却被桐婵从身后牢牢抱住。
孟雅漪不以为然,扫了刘清菁一眼,示意桐婵放开她,伸出一只食指点着她的额头,像一只猫玩弄着捉到手的老鼠:“急什么?只要你依着我的话做,我自然会将有关茂儿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他是死是生,你都会了解得一清二楚,只要你够听话。”
刘清菁眼中满是不甘,僵持着,僵持着,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无力得犹如一个苍老的妇人:“你想要怎么样?”
“文武大臣早对你干涉政事不满,又听说了你与何乐师的事,联名上书皇帝,希望废去你的太后之位。我要的不多,只要你承认自己的罪行,老老实实退位。当年你设计夺去我的皇后之位,今日一报还一报,你也算不得冤枉。”
“好,我答允你便是。”苏湘、郑明瑶众人设计,几乎将刘太后逼入绝境。即使没有孟雅漪的雪上加霜,她被废也是早晚的事,倒不如以此换取儿子夭折的真相。刘清菁毕竟在后宫打拼多年,片刻之间便将利害分析得清清楚楚:“就请蔡昭仪做个见证。”
刘清菁心肠狠毒,却也是个敢说敢当的烈性女子。与孟雅漪订约不过一日,她便拟好一道诏书。当日赵佶尊她为太后不过看在宋哲宗面上,于礼不合。而今她以此为借口,请求皇帝废去她的太后之位,退居太妃,一切顺理成章。
苏湘纵对刘太后有千万般不满,也不禁佩服她雷厉风行的性情,与后宫惯常撒娇扮弱的女子不同。宋哲宗对她倾心相恋,未尝不是被她的性格所吸引。否则刘清菁相貌算不得出挑,家世更是卑微得可怜,力排众议将她捧上皇后之位,除了爱恋再无理由。
“茂儿在哪里?你快告诉我!”一身石青碎花家常旧袍的刘太后口气凌厉不减,质问道。
孟雅漪抬眼瞟了瞟她的衣着,满意地点点头,不再拿腔作调,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当日茂儿病重,连神仙也难医,我虽请了天下第一神医照顾他,终是回天乏术。”
“茂儿在我宫里安养,连丧事也是在我和皇上一手操办,为什么东西会落到你手里?”刘清菁不相信孟雅漪所言,目光热切,不依不饶:“茂儿没死是不是?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你放弃太后之位就不会后悔。只要茂儿还在,便是要了我的命也心甘情愿。”
苏湘动容,虎毒不食子,刘太后再阴险毒辣,为了自己的孩子亦能放弃一切。她身受宋哲宗万千宠爱,却膝下无子,不得已将康懿长公主养在身边,视若己子。公主出嫁妆奁丰厚,惊动了整座汴京城,便是刘太后一手主持。
“我的目的既已达到,何必骗你。”孟雅漪叹息,眼中温情浓的化不开,轻声回忆往事如烟:“茂儿聪明可爱,我将他盗出,本想请第一神医将他治好,养在膝下作为对你的报复,可惜!我孟家医药天下无双,远胜宫中太医,谁料天意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我在瑶华宫又养了茂儿三个月,终于亲眼看着他离我而去。”孟雅漪提起当年事,哀痛涌上心头,眼中慢慢贮满泪水:“我的女儿去了,茂儿那么玉雪伶俐,和琴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用尽了方法想治好他,但他还是……”到最后竟泣不成声。
“你救了他?他多活了三个月?”刘清菁深深吸气,不由自主摇晃着身子,单薄得仿佛风中落叶。苏湘不忍心,搀住她的胳膊,只觉她全身寒凉如冰。
“我不是个好母亲,多谢你救了我的孩子。”刘清菁平复心情,话锋一转:“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茂儿究竟因何而死?这件事压在我心头近十年,始终不明白。我一向身子硬朗,孕后处处留心谨慎,保养得宜,何以茂儿身子如此虚弱?”
孟雅漪摇头,似乎这个问题亦是她不解的地方。苏湘灵机一动,不忍见二位母亲伤心难过,插话道:“婴儿猝死原因甚多,饮酒、先天疾病,还有……”她险些说出吸毒来,忘了宋代根本没有毒品的存在。“太子三月夭折,许是先天不足。”
刘清菁忽然全身巨震,十指如钩死死扣住苏湘的肩头,将她扳过身,沙哑着喉咙问道:“你说饮酒会使婴孩夭折?真的?你如何知晓?”
苏湘自不能说听身为妇科医生的母亲所说,只好随口乱编:“上次王才人之事,臣妾亦是听魏太医说起,便记住了,不敢欺瞒太妃和仙师。”
谎言入情入理,刘清菁脸色惨白,渐渐放开了苏湘的肩膀,目光空洞,若有所思。“是我?我与皇上说好日日同饮交杯酒,是我害死了茂儿!”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刺耳,近乎撕心裂肺地嚎叫,刺破了苏湘的耳膜:“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是我!”
苏湘和孟雅漪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来不及反应,刘清菁忽像疯了一般撞门而去,跌跌撞撞步履如飞,一边尖叫着:“是我,是我!”一边狂奔而去。
“快,快派人拦住她。”苏湘回过神,手忙脚乱指挥闻讯而来的宫人们:“刘太妃出事了,你们快去追她,千万看好她。”她没想到赵茂的死竟会这般刺激刘清菁,不禁又急又悔。
孟雅漪手指冰凉,搭在她的肩上,叹息道:“迟了,以她的性子,恐怕……也罢,换了我是她也一样。生无可恋,还不如去丈夫和孩子身边,岂不比形单影只在这污浊尘世强上百倍?”
苏湘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远方云板响起,宦官尖细的嗓音飘荡在皇宫四角,苍凉令人掩耳。“刘太妃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