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根牙齿咬得格格响,他说,这些狗日的,没有一个是好人,这些狗日的!
就在这个时候,曹大学忽然摔倒在了地上,他想爬起身来,可挣扎了几下也没挣扎起来,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曹树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一把抱住曹大学,问他咋了?曹大学额头上汗水都出来了,艰难地说,我的胸口又痛了。曹树根吓坏了,忙抱起他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医生把病人送进了抢救室,又让他去交抢救费。曹树根说,医生,住院的时候我才交了一千块哩。医生是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他的眼镜圆圆的,镜片是透明,而镜框则是黑色的,猛然看去,仿佛是在脸上画着两个圈。这个戴眼镜的医生说,交进去多退少补。曹树根还想说啥,可医生不耐烦了,扶了扶眼镜,催促说快点,别耽搁我们抢救病人。曹树根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于是忙不迭跑去缴费处交了钱。然后,他就蹲在抢救室门口等。等了一会儿,医生出来告诉他,说病人已经不行了。
曹树根像被人当头一捧,愣住了。当他回过神来,豆大的泪珠子便滚了出来。曹树根一边揩泪水一边愤怒地跑到医生办公室说,我儿子咋死掉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办公室里的几个医生似乎正在谈论啥有趣的话题,正笑得欢畅。怒气冲冲的曹树根把医生们的笑声打断了,他们一个个张着嘴,愣在那儿,就像是快要咽气的鱼。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脸一沉说,这里是医院,不是你家,不要大声喧哗。
曹树根恨不得朝那医生脸上狠狠地打上一拳,他说,我儿子咋死了?戴眼镜的医生把曹大学的病历本递给曹树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曹树根接过一看,见死因一栏填写的是猝死,便说,啥叫猝死?医生说就是忽然死亡。曹树根说,刚才不是好好的吗?咋就忽然死亡了?戴眼镜的医生不耐烦了,说,都说我们尽力了嘛,我们也想让病人起死回生,可医疗技术达不到嘛。曹树根说,那你们告诉我,我儿子是咋死的?是不是被人打死的?戴眼镜的医生说,打死?这个我们可不敢说。曹树根生气地说,你们把我儿子真正的死因告诉我吧,儿子养这么大也不容易,我总不能让他不明不白的死掉。要不,你们给我出一张被人打死的证明,我回家找打他的人算账。
另一个医生似乎有些同情他,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医院,但我们不能给你开这样的证明,再说,就算开了也没用,不具备法律作用,公安机关是不会承认的。
曹树根又激动起来了,说难道我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吗?那医生告诉他,如果你认为你儿子的死因可疑,你可以到公安局报案。他们一旦立了案,就会派法医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曹树根有些委屈,说你们既然抢救不了我儿子,咋还让我缴啥抢救费?戴眼镜的医生说,这是程序,你懂不懂?又不是我们把你的钱私吞了,如果你觉得有问题就去缴费处查询一下,多退少补。曹树根恼怒地说,我去问过了,人家说钱用光了。戴眼镜的医生挥了挥手,说人家说用光了就一定是用光了嘛,还罗嗦啥?快去看看你儿子的尸体还在不在,这些日子偷尸体的人太多了。
曹树根这才晓得,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丧尽天良,专偷尸体去割器官卖。曹树根飞快地奔进抢救室,他大吃一惊,儿子的尸体果真不见了。他鼻子一酸,就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泣,一边说,儿子,你死得太惨了,现在尸体又被人偷了……爸爸对不起你啊……
这时候,一个值班医生走过来问他,喂,老头,你哭啥?这是医院,你哭得这样大声会影响病人们休息的。
曹树根抹着眼水说,医生,我儿子的尸体被人偷了,我儿子的尸体被人偷了啊。
医生说,是不是今天抢救的那个小孩子啊?曹树根说是。那医生就笑了。曹树根愤怒地说,我儿子的尸体都被偷了你还笑?医生说,不是啊,你儿子的尸体还在,我们抬出去放在走廊上了。曹树根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在哪里啊?医生就把他带到了走廊上。在那里,曹树根没有看到儿子尸体,可他看到一具由白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晓得那一定是儿子曹大学了,但再看那白布包裹有些可疑,小得像捆干柴,仿佛是哪个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曹树根抱着那具白布包裹着的东西又哭泣起来。他实在想不通,儿子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咋会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那医生劝他莫哭了,说你要看好你儿子的尸体,下午就不用你操心了。
曹树根说,下午咋不要我操心了?
医生说,现在吃早饭,下午抢尸队的人才上班,他们来了就要把你儿子的尸体抢去火化。
曹树根吓了一跳,吃惊地说,尸体有人偷,还有人抢?
医生说,是啊,现在政府有文件,不准土葬,在医院死了人,一律火化。
曹树根想着儿子的尸体被扔进烈火里的情景,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但他马上想到一个更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儿子的尸体一旦被火化,那真是毁尸灭迹,连证据都没了。如此一来,马不换和曹毛狗这两个杀人凶手就逍遥法外了。
这样一想,曹树根就有了主意,他想了一会儿,一拍屁股就往公安局冲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老是催促自己:快点跑,回来晚了儿子的尸体没准就让人偷了。
曹树根气喘吁吁地冲进公安局,说要报案。接待他的是一个瘦得像排骨的青年民警。青年民警给曹树根泡了一杯茶,然后说,你喘口气,慢慢说。
曹树根说出人命了。
一听说出了人命,瘦得像排骨的青年民警一下子站了起来,摩拳擦掌地说,在哪里?
当曹树根喘着气把儿子的死亡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后,青年民警就泄气了,他说,人都死了还查个屁。曹树根有些生气,说,就是人死我才来报案啊。青年民警说,这个事我们不能给你立案。曹树根说,为啥子?青年民警告诉他,通常情况下,发伤死亡的都在三个月以内,过了三个月,连法医都拿不准了。青年民警还说,你儿子被人打都快球半年了才来报案,也不晓得你这个父亲是咋个当的。曹树根委屈地说,我也不晓得以前他挨过打啊,这个龟儿今天才告诉我的嘛。青年民警说,莫废话了,反正这事我们不能给你立案侦察的。曹树根说,难道我儿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啊?青年民警皱着眉头说,出去出去,我还有事,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你儿子又不是我打死的,有本事找打你儿子的人去。青年民警的态度让曹树根很生气,他想和这个瘦得像排骨的民警好好吵一架,可一想到儿子的尸体,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当曹树根满头大汗地跑进医院的时候,他的眼泪一下子淌出来了,他看见了几个穿白色衣服人正把儿子的尸体抬到了一辆白色的车上……
曹树根把曹大学的骨灰埋葬后,用被子把脑袋捂起来睡了三天三夜。他太困了,困得像三年没合过一下眼,困得混身没有一点力气,像是没了骨头,只能躺在床上喘气。但他只是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睡不着,一合上眼睛就看见儿子曹大学冲他笑。他以为儿子没死,可费力地睁开眼睛,又啥都看不见。他叹着气想,你个龟儿子,活的时候捣蛋就算了,偏偏死了还要来折磨老子。
第四天早上,曹树根迷迷糊糊中听到田秀英起床了。曹树根惊醒过来,发现身上汗淋淋的。他扭头往窗口瞅了一眼,说天都没亮,你起去干啥?
田秀英没好气地说,我睡着不踏实,老觉得身边躺着个死人!
曹树根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觉。也不知过了多久,田秀英又把他吵醒了。田秀英说,你咋还不起来,再不起来吃点东西你就真的成死人了。曹树根说还早嘛。田秀英尖叫说还早?!太阳都爬上山坡了,你还说早?曹树根说,太阳爬它的山坡,关我啥事?田秀英说,太阳不关你的事,可庄稼关你的事,再不收,雨一来地里的苞谷就要烂了。曹树根说,还早,你就让我再眯一会儿吧。 田秀英说又尖叫起来,她说,我起来割了一背猪草,又磨了一筛子苞谷面,你说还早?!
曹树根啥也没说,他像虫子似的蠕动了一下,可他啥也没说。
田秀英说,莫睡了,趁着天气好,起来和我去把苞谷收掉,全村只有我们家没收了。
曹树根哼了声,不理会她。这让田秀英很生气,她一巴掌拍在曹树根微微跷起的屁股上,拍得脆响,她说,再不把苞谷收回来它们就会烂在地里,苞谷烂在地里明年我们全家就只有饿肚子了。
曹树根又像虫子似的蠕动了一下,可他还是没有一点起床的意思。
田秀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说,我晓得大学死了你心里难受,可你难受我就不难受吗?他也是我的儿子,大学死了,可小学还活着,我们全家都还活着。你这样不吃不喝也不种庄稼,是不是想让我们全家都像大学一样死掉?
曹树根说话了,他说,我爬起不来嘛,我没力气了,我的力气不知全跑到哪里去了,我爬不起来。
田秀英不喊他起床了。田秀英揩着泪水说,我带着小学去村口干活,你中午做好早饭给我们送来。
田秀英从墙壁上把背篓从一根木桩上取下来,然后大声喊小儿子的名字:小学——小学——她喊了两声,忽然就看见曹小学像只耗子似的从墙角钻了出来。曹小学身上全是灰尘,像个土行孙。田秀英皱了皱眉头,说你在干啥子?曹小学怯怯地看着她,啥也没说。田秀英嘟嚷说,这么大的人了,还一点不爱干净。她伸手拉着曹小学就往外走。曹小学似乎不大乐意,他身子后倾,可他才八岁,他的力气很小,所以再不乐意也只有被拖着往村口走去。
苞谷地离家很远,山路像条鸡肠子,弯曲、狭窄,路面差不多都被野草盖住了。正走着,田秀英觉得拉着曹小学的手忽然沉重起来,像挂着一块大石头。她回头一看,看见曹小学掉到地埂下面去了。她把曹小学拉上来,可发现儿子软得像根煮熟的面条,怎么也站不稳。她以为曹小学又犯懒了,于是伸手在他的小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走,快点走。曹小学不走,他一屁股坐在路上,说妈,我不走。田秀英问你咋不走?曹小学说我走不动了。
田秀英很想再拍他一巴掌,她大声说我都走得动,你咋就走不动?曹小学说我的脚痛得很,我的脚出血了,我走不动。你的脚不痛,也没有出血,你当然走得动了。田秀英蹲下身子,拉起曹小学的裤脚一看,才发现他的脚杆蹭破了,血就像蚯蚓似的从伤口爬了出来。田秀英有些心疼,嘴上却说活该,哪个让你不小心。田秀英伸手从地边摘了一把苦蒿叶放在嘴里嚼烂,然后往曹小学的伤口上一按,说好了,血止住了,我们走。曹小学还是不走,他说妈,我的脚痛。田秀英就说小学,你爬进背篓里去,我背你去地里。听了这话,曹小学的脚好像不怎么痛了,他变得像猴子一样灵活,一下子就钻进了田秀英的背篓。
天气太热了,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盆从空中倒扣下来,烤得地上的东西快要着火了。那些苞谷叶哗哗直响,好像热得受不了的样子。田秀英一边收苞谷一边揩汗水,这个时候她又渴又饿,肚子咕咕叫喊,嘴皮子也干燥得裂开了。她在地里忙碌了一个上午,啥也没吃,她觉得自己快受不了了,身上愈来愈没劲了,早些时候她背一篓苞谷都没觉得累,可现在两腿打颤,背半篓苞谷都感到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