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隐在她身旁停下,久久等不到她投来的目光,只得轻咳了一声,说,“恩同,我回来了。”
“恩。”她轻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你……在生气?”他小心地问。
“你介意么?”恩同淡淡地问。
沉默的人换成暮隐。
“你喜欢跟她去打猎,尽管去。你喜欢娶她,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不能要求我没有情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话。”她看着他,字字清晰地说。
“恩同,”他坐下来,极为认真地说:“我知道我这样做伤到了你,只是,我有我的理由。皎月生得太美,性情又温柔,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我承认,自己无力抗拒她的美貌,我也并不想抗拒,由着自己的心性而活,是再好不过。虽然我要娶皎月为夫人,但恩同,我可以对你保证,我仍会像从前那样待你,我喜欢你,这种心情从未改变。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怡王妃这个位置,也永远属于你。你明白吗?”
“喜欢我,也喜欢她,是么?”她轻声问,听不出情绪。
暮隐重重点头:“是的。我没有办法舍弃任何一方。”
恩同很想对他此番言辞大笑,然而心头酸楚无奈,落泪的欲望更形强烈。可终究不愿在他面前示弱,索性转过头去假装继续看书,令他无从得见自己逐渐潮湿的眼。
暮隐见她不理会自己,坐了片刻,便起身出了卧房。
他去后不久,翎羽进房通报,说皎月求见。
恩同合上书册,点头,“让她进来。”
皎月的红衣红裙未变,面容却比以往更为明艳照人。
待翎羽知趣退下,她才恭敬对恩同施礼,“奴婢拜见怡王妃,愿您身子安好。”
“不必客套,直说来意吧。”恩同倦然地说。
“是。”皎月走近恩同,手中捏着一块白丝手帕,姿态优雅落座于客位,:“惜夫人已定下吉日,命奴婢与怡王月底成婚,此后便要称呼怡王妃为姐姐,还请您不要见怪。”
恩同不语,知道尚有下文。
“惜夫人还说,宅中各院都已妥善安置,要奴婢成婚之后搬进怡王妃从前所居的宁阁。这样一来便不会打扰怡王与您的生活。奴婢觉得,此事还是要来征询下怡王妃的意见,毕竟,那曾是您的院落。”皎月刻意加重“从前”与“曾”这两字的语气。
恩同仿佛与己无关地淡淡一笑,“有母亲做主,我自然不会反对。”
“那奴婢先谢过怡王妃盛情。”皎月眉眼间满是得意,越发显得娇媚。
“翎羽!”恩同喊道。
翎羽走进来,垂手而立,“奴婢在。”
“送客。”丢下这两个简短的音节,恩同便起身走入卧房。
皎月吃惊地愣在那儿,只觉被人掴了一掌般羞辱,她来此本想炫耀即将到手的地位,却怎料恩同的冷漠犹若一方不可动摇的坚冰,非但没能被刺痛,反而当着丫鬟的面如此轻慢自己。
翎羽催促道:“皎月姑母亲,怡王妃说了送客,我就得送你出去。若是再磨蹭,怡王妃怪罪下来,奴婢可担当不起。”
皎月怨怒地瞪翎羽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月底这日,是春末时分极为稀罕的风雪阴霾之天,暮隐正式迎娶皎月为夫人。
称为弥夫人。
恩同听到这封号,整颗心都颤抖不休。弥夫人,弥足珍贵,可见皎月在他心中,早已是不可替代之人。他与皎月大婚之喜,恰似她的葬礼,将那些不知不觉安静衍生的对他的爱尽数深埋于土,就此不见天日。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前去观礼,从早及晚,她在卧房之中,听着院落间传来的爆竹噼啪声响,下人们的急促脚步与叫嚷,这些声音之中,从未有暮隐与皎月的说话,仿佛他们已不在这宅邸之中,前往至另一处她无力窥望的只有彼此的世界。她双眼刺痛,威胁着要流下泪来,然而她不能哭,亦不屑,即便此后他的眼中无她,她仍要好好过活,就像未曾相遇他的那些时光。
这以后,恩同有数月未曾踏出房间一步,暮隐几次欲进,都被奉命拦阻的丫鬟挡在门外。时日一久,他便不再来,夜间都宿在宁阁。
宅里的下人都说,怡王妃失宠,是明摆着的事。于是遥望楼除却两个丫鬟,再难得见人影,人们仿佛忘却怡王妃正怀有身孕,将之彻底冷落。反倒是意为静谧修养的宁阁,总是有人借故前去,喧闹非常。
这般门庭冷落正是恩同所求,没人来打搅自己,便可放心做一些事。
怀孕六个多月时,恩同父母亡故周年之日将至,她便穿上当年那件缀有补丁的黑衣,带同丫鬟翎羽,没有告知任何人,在集市的租车铺里雇了辆宽敞结识马车,前往废隐山。
当晚,她们宿在惊鸿城边界的一家虽简陋但洁净雅致的客栈,月至中天之时,恩同醒来,见翎羽睡得正香,便伸出手指无声无息点住她睡穴,而后起身穿戴,悄悄走出客栈外。她施展轻功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到了怡王宅邸。恩同深吸口气,轻巧翻过高高的院墙,落在内里草坪之上,只发出些微声响,而后循着小径走近宁阁,选一处偏僻角落,静静坐下来。
她并未等待太久,便见一道纤细人影步伐急促地走出院门,看方向,似往遥望楼而去。待那人影行得不见踪迹,恩同再施展轻功,去到遥望楼处,四下里仔细搜寻,终在西北角的一棵松树下见到两个身影,身姿窈窕,皆是女子。
恩同并未走近听她们到底说些什么,只见到人,心中便有了定论,想了想,她返身走近遥望楼卧室,见临行前所做记号已有变动,便知已有人翻找过这房间。
回到客栈之时,天色已微朦,启明星在东方孤单冷清地悬挂,恰如她此刻心境。
她们白日乘车赶路,夜里宿在客栈,总共行了十日,方始抵达废隐山。这里一草一木皆未变,四季更迭,总是那般景色。
恩同面色冷然,步履略显沉重地往山上走,即便身有武功,怀孕又及路上劳顿早已令她疲惫不堪。翎羽便提着包袱,紧紧在后面跟随。
待她们转过一堆乱石,眼前现出荒废不堪的几栋小屋,屋顶已有几处破洞,仿佛悲痛欲绝咧嘴怒吼的野兽,而那斑驳的墙面,便是野兽忍不住落下的眼泪。
一年前恩同下山之时并未掩埋父母尸身,而今屋前的地面空空如也,曾凌乱一地的花草恐怕早已化作春泥,她绕着小屋转了一圈,在其后发现两处新坟,便知自己的揣想是对的。恩同对着那两座坟跪了下去,面色平静苍白无波,只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将这一年时光里发生的种种欣悦苦楚尽数默默讲给父母聆听,而后她绝望发现,自己的悲苦竟那样多。
起身之时,恩同一阵头晕,忍不住身子摇晃,翎羽赶忙过来搀扶。
恩同看了看她,嘱咐道:“回去以后,不可对任何人多言。”
翎羽神色郑重地说:“奴婢知道,请怡王妃放心。”
当晚,她们便宿在这山中破屋。
数日后临行之际,因恩同不舍离去,翎羽便陪着她又住了二十余天。
待到回程,时序已进入初夏,暖意充沛的薰风处处扑面而来。
载着恩同的马车停在怡王宅门口,翎羽先行下车,再去搀扶行动已颇为不便的恩同。
守门之人见到是怡王妃归来,赶忙跑着进去通报。
只片刻间,暮隐脚步匆匆来到门外,一眼便见到脸颊比之从前更为瘦削的恩同,肚子却隆起甚高。
他有些惊骇,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直至翎羽扶着恩同走到门边,他才伸出手去握住恩同手臂,沉声质问道:“这么久,你去哪儿了?走之前为何不告诉我,甚至连个口讯都不留!你不管我会着急担忧也该顾着肚子里的孩子,难道你就不怕发生意外么?”
恩同拨开他手臂,漠漠地说:“我回家,去拜祭我的父母。五月二十九是他们的忌日。”
暮隐深深地蹙起眉毛,声音有些粗蛮地说:“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你也从未问过。”。
“恩同,你到底想怎样?难道你我如此冷漠使你很快活么?只要你说是,我决不会再与你多说一个字!”他忍不住怒吼。
恩同停下脚步,微扬起下颌,头也不回地说:“我以为,自你迎娶皎月那日起,便是与我形同陌路。”说完毫不耽搁,往宅内走去。
暮隐望着她背影,只觉时光于瞬间流转,回到昔日梅花镇初见,她的倔强与冰冷犹似当初,却多了一份令他恐惧的决然。他不想与她成为陌路,他仍像当初那样喜爱她、疼惜她,渴望亲近她神秘深邃皆不可测的灵魂。
然而他与她之间,却走至今时今日这彷如陌路之冰寒彻骨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