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礼。”恩同说,眼光这才落在阿月身上。待她抬起头,显出一张绝艳无双脸孔时,恩同的呼吸一窒,就此失却言语。她身着红色宫装,袖口荡如水波,裙摆长而宽,仿如大朵红花于厅堂胜芳,其艳只嫁衣方可相比,眉目流转间更有无尽媚态,这女子周身各处,无一不精致到了极点,尤其嘴唇丰润娇嫩,含着无尽诱惑。下意识地,恩同微侧过头去看暮隐,毫无意外,见到他眼光着迷地望着阿月,眉目唇角有掩不住的风流。霎时间恩同只觉从高空中落下一柄重锤来,硬生生砸在自己胸膛,令心口又痛又乱。
待神思稍稍平定,恩同想起丫鬟翎羽对自己说过是师父派人前来探望,难道这美貌可倾城的女子便是那人么?于是问她:“你到这里来,是镜王的旨意么?”
阿月赶忙回道:“正是。镜王命奴婢带了字笺来,敬请怡王妃过目。”说着,伸手入怀去寻那信笺。再来恭敬递到恩同面前。恩同伸手接过,拆开信封,内里是镌有飞鸟图案的只王宫中才有的纸。
展开来看,只寥寥数字:赐宫女阿月,助你打理宅中琐事,可信赖。
信上既无印玺,亦无落款,分明是写给家人的叮嘱言语。
然而恩同心中却并无暖意。师父此举不能不令她迷惑。若是自王宫之中选个聪明伶俐的婢女服侍自己,定无理由是阿月。这女子惊世绝色,定是千挑万选又因缘巧合才能遇到,如此女子遣来的目的竟只是为奴为婢,即便是傻子也不会相信。恩同在心里悄悄叹息,自在这惊鸿城与师父重逢,他在她心中面目越来越陌生,行事言语太多令她迷惑。
既然苦思仍无答案,恩同索性不再想,转而将站在厅口不住向内窥视阿月美貌的侍卫召唤进来,吩咐说:“去将内院管事的喊来。”
那侍卫领命而去。转身之前,仍不忘看一眼阿月。
阿月却移开脸,似在无意间对上暮隐毫无遮掩的欣赏目光,只浅浅一笑,瞬时媚态横生。
恩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始终默然不语。她从不为容色寡淡而自轻,然而在这女子面前,竟无端端生出一些卑微来。或许是与连日来暮隐的冷漠相关,曾几何时,她在意他到如此程度?想到此处,她转脸去看暮隐,却见他一双波光潋滟的眼错也不错地落在阿月身上。她心中清楚,有些事,就此变得不同。
“你叫阿月?”一直在旁听她们对谈的暮隐忽然出声。
“是。”
“这名字不好。”暮隐摇头。
阿月蹙眉,神色间楚楚动人,再来眼睫微掀,唇角缓缓地绽出娇美的微笑来,“不知怡王有何高见?”
“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她连忙跪倒在地,红色宫装顺势铺展成盛开的花朵:“怡王厚意,奴婢不敢不从。”
“不如叫皎月。皎洁如月,幽雅柔弱,恰如其人。”暮隐朗声说。
皎月仍跪在那儿,只抬起脸庞对上暮隐,卑微又柔弱姿态,却不掩明艳照人之容色:“奴婢皎洁,敬谢怡王赐名。”
他们有来有往,将厅中众人皆撇在一旁。
恩同静默地坐在那儿,下眼睑微微颤动,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惜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暮隐比平常更形潋滟的眼转向恩同,用询问的语气说:“你觉得,皎月这名字如何?”
闻此言语,恩同只觉一股暴怒气息直冲上紧咬的牙关,她闭了闭眼,平缓呼吸,方才压制下去,而后淡淡地说:“不错。”
“只是不错?”暮隐追问。
就在这瞬间恩同读懂了暮隐双眼中那似乎比皎月之容颜更明媚的光芒,美人当前,他但凭本能去欣赏,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这一时刻他的心动,比之任何爱意萌发都更为纯粹。恩同敛下眼,并不顾暮隐仿佛孩童极欲得到肯定般的问话,只随自己心意去沉思默想:然而谁又能断定,如此动容终究会与爱毫无干系?
想到这里,恩同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耳边只听得惜夫人高声呼叫:“身为怡王妃,在人前居然如此不懂礼数,成何体统!”
又有暮隐近乎呵斥的声音:“恩同,站住!”
然而她仿佛无从听闻这言语,只挺直脊背一意前行,惟一清晰便是脑海中不断闪现的念头:皎月这女子,来得真是时候。
即将行到遥望楼之时,恩同陡然感到一阵晕眩,浑身冰凉且脚底虚浮,她情知不妙,欲出声唤人,却是不及,整个人摇晃着倒了下去……
随后赶来本欲责问的暮隐见她倒地,只觉一颗心不住向下坠落,他慌张奔到她近前,嘴里嚷着:“来人!快将怡王妃抬进宁阁!”
话虽如此,但将恩同谨慎抱在怀中快步走进宁阁的人是他自己。
其后遥望楼中便是一片慌乱纷杂之声,下人来去的脚步,宅中管事急急奔进房中又迅速出门去请大夫。
暮隐失去冷静地怒声质问平日里服侍的两个丫鬟,恩同近些时日身体如何。
翎羽和阡陌垂手站在那儿,回答皆是怡王妃无恙。
暮隐烦躁地摆手,令她们下去,而后搬了张座椅在床边,蹙眉看着昏迷中的恩同,她此时容色与平常无异,淡漠的、安静。
他望着望着便出了神,回想起梅花镇与她初见,一身白衣无暇,眉宇间笼着迷惘忧虑之色,却在发觉他存在之时,迅疾转变成此刻这般淡然宁静的模样。他轻叹口气,怀疑这世间没有任何人事可以使她显出激动神色。
管事领着城中最好的大夫走进卧房。暮隐不说话,只用一双威严犀利的眼盯视着大夫,对方便不敢多言平日里惯用的客套言辞,快步走至床边,捉起恩同斜伸的右手,开始把脉。
暮隐留神查看大夫神色,见他一派平和笃定,暴躁焦虑的心绪竟随之消解不少。
片刻后,大夫起身,抱拳向暮隐行了一礼,说道:“恭喜怡王,王妃并非有恙,而是有喜。”
“有喜?”暮隐一怔,不由得重复大夫的话。
“正是。”大夫点头,“胎儿目前是两个月大。”
暮隐“恩”了一声,原本潋滟的眼眸此时看来深邃不可测,低声吩咐管事送大夫出去,再来转身对两个丫鬟说,“你们这就去叮嘱厨房,自今日起,晚餐要为王妃增加补汤,三餐菜色也要重新拟定。”
翎羽和阡陌同声答应,然后双双跪倒在地,齐声说道:“恭贺怡王和王妃将有子嗣。”
暮隐此时方露出一丝微笑,挥了挥手,说:“出去吧。有事自会喊你们。”
等到两个丫鬟退出卧室,暮隐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自厅中见到恩同,他便无时无刻不想着如这般安静地与她独处。之前因惜夫人而起的争执在他心中早已淡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与她和解的机会与方式。
他眼光落在恩同覆在棉被下的平坦腹部,有些不敢相信她已怀了他的孩子,他应该为此感到喜悦,却有一股模糊的猜不透的情绪渐渐生起。
恩同苏醒之时,暮隐仍坐在那儿,目光流连在她静默脸庞。她睫毛微一颤动,他便察觉,倾身向前,并握起她一只手,轻唤:“恩同,恩同。”
她轻轻地应声,睁开眼,“我似乎在外面昏倒了。”
“的确如此。”他越发用力握她的手。
恩同吃痛,向后缩了一缩。
“恩同,你有孩子了。大夫刚刚来看过,说是已两个月大。”
他本以为她会惊诧、喜悦地尖叫,甚或因这喜悦而落泪。
然而她只是挑了挑眉,用与平常毫无二致的淡然口吻说:“你不是在骗我?”
暮隐一愣,半晌,脸色不善地说:“这种事没有必要拿来开玩笑。”
“那很好。”恩同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理智,仿佛已抵达冷血无情之境地,她放在棉被里的左手悄悄移至小腹,试图感受胎儿存在,然而那隔着衣衫的温热肌肤之下只是一片空荡荡的静,既无法感知亦触摸不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