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夫人点点头,“这是一桩好事。但好事也在人为。待你成了暮隐的妻子,便只能做好事,平时那些不妥的言行且都放下吧。我儿暮隐贵为怡王,除却鸿运王朝之主镜王位于其上,普天之下,再无一人能企及。你嫁给暮隐便是怡王正妃,该当如何不是嘴上说两句便能做好的。从明儿起,你每日早饭后便来我房里,随我学仪态规矩吧。”
恩同表情未变,点了点头。
惜夫人又说,“心中不要有任何埋怨,也不要觉得我对你严苟。这是王族之人必得做到的姿态。否则何德何能,令天下人景仰呢?你说这话在理儿不?”
“惜夫人说得对。”
“很快你就要改口,随暮隐一起称呼我母亲了。”惜夫人笑说,眼色中充满神往,仿佛已见到那喜庆时日的美满。
恩同回到房中以后,丫鬟翎羽与阡陌皆围拢过来,翎羽心急地问她惜夫人说了些什么。恩同不堪烦扰,便将大意说给她听。
翎羽听完,“哼”了一声,怨声说,“把姑母亲叫去,原来是为了给下马威的。这惜夫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恩同蹙眉,“赶紧闭上你的嘴。小心惹起祸端。”
“咿,在自己房里也不许人家说话么?”虽是气恼说话,翎羽却一副孩子神态。
“许。”恩同见她天真,便不再责怪,只说,“可今日我累了。改日再说吧。”
此时阡陌走上前来,对恩同说,“姑母亲,天色已晚,该去沐浴了。”
“好。”恩同起身,往平日里用来沐浴的隔间走去。
接下来的时日,恩同便到惜夫人房中学那些吃饭走路的规矩,心中虽不喜,面色却并无显现。那规矩倒是不难,只是繁杂,须得耐下性子才能做到。好在恩同是习武之人,两相比较,学规矩除却无聊并不觉得有何辛苦。
这日午后,暮隐再来时随口问她最近在做些什么,为何他常常来此却见不到她。恩同便将随惜夫人学规矩的事说了。
暮隐听完一皱眉,气恼地说,“母亲也太过分了。居然要你学那种无聊玩意儿?!”
“你也觉得那是无聊之事?”恩同问他,眼中有着喜悦。
“当然!”暮隐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而后他见到恩同在笑,从眼角到眉梢无一处不蕴着欣喜之意。自相识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笑得如此开怀。
“真难得,你我的心思居然有落到一处的时候。那的确很无聊。”她说话时嘴角忍不住微微牵起。
暮隐不禁心中动容,望着她说,“这就是心有灵犀了。夫妻之间,本该如此。”
恩同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因见到他眼中流转的情意而沉默下来。因知晓自己对师父的爱慕并未消失,尚不知如何面对如此深情的他。
他察觉到她神色有些变化,于是说,“不如等下我们去外面逛逛。这惊鸿城东街的集市可是天下闻名,我早想带你去见识一番了。”
“好。”她说。很想再给他一个笑容,却无论如何也展露不出。
当月末尾,适逢阴天,日光从早及晚只些微透露出淡薄微光。
早朝过后,暮隐毫不耽搁,连给惜夫人请安都省略,径直来她房间,告知镜王已下旨,他与她将于九月十五成婚。
其时天候已入秋,他们将会在荒凉萧索的时序中铺展起大红锦绣,行百年之礼。恩同眼前渐渐浮现一地枯叶被裹上红妆的画面。
暮隐见她出神,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恩同摇头,而后起身往庭院走。
“去哪里?”暮隐扬声问道。
“好久没习武了,出去活动下筋骨。”她说,人已站在庭院当中。
他迈步出来时恰见到她袖口一抖,匕首顺势掉在掌中,被她一把抓住,再来抬臂挥舞出一道优美却凌厉弧线,她身形敏捷、随匕首而动,二者渐至融为和谐一体,纵跃飞掠间闪出点点银色寒光。暮隐看了一阵,忽而双臂下沉,出掌成风,直向她胸腹拍击而去。恩同知道他出手只是虚招,因而并不躲闪,牢握在掌中匕首以倾斜姿态飘忽般掠向他左肩,他看出这是由王兄的剑术化出的一记狠招,丝毫不敢大意,脚下用力,身体向旁蹿出,堪堪避了过去,他们又再交手二十几招,暮隐正出左拳挥向她右耳,尚未及耳边,恩同便已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急转了半圈,匕首反挥去遮挡他重拳来势,同时脚尖点滴顺势向上跃起,轻巧自他头顶翻身而过,落在稍远处一丛植物旁边。
恩同将匕首藏回袖内,望着站在当地似乎仍未回神的暮隐,说:“到此为止吧。”
暮隐轻叹了口气,眼中流转着钦羡之光,“你真是个习武的奇才。明日我要对王兄说,你已青出于蓝。”
她摇头,否认道:“师父有太多事缠身,我却只做这一桩,做得好是必然,做不好反倒稀奇了。”
“的确有理。”暮隐顿了顿,又说,“假以时日,我和王兄必定非你对手。”
恩同眼光一凛,直视他,“你们想做我的对手么?”
“不,我只想与你做夫妻。”他神色端严,似乎在许下承诺。隔了片刻,见她垂头不语,忽问,“恩同,你有心事?”
她想摇头,却知那是自欺亦欺人的行为,便静默着。
暮隐仰头望了望暗沉天色,无奈地笑笑,说:“若是因王兄之故,我会等。等到你把他彻底忘记的那一天。我不会对你放手,恩同。”他再看她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此后数日,恩同一直清晰记得暮隐离去前那一番说话。他不会对她放手。语声坚定,形同许诺。
进入下个月,恩同越发忙碌起来,每日除却到惜夫人房里学规矩,另有王后红玉安排宫中知礼的妇人前来教她为人妻子的种种事项,红玉亦常到宅中探望恩同,意在消解她即将为人妻的焦灼情绪。
然而无人能知,恩同心中并无焦虑,她在这些繁杂琐事当中渐渐摒弃思想,尽是照着人家指令做事,以为自己形同一具木偶,言语动作之外,再无思虑。她不敢着力去想些什么,脑筋偶一牵动便疼痛万分,这情形似在告诫,废隐山上趁着一袭淡静月光的他的背影,已是她不该奢想的禁忌。
婚礼前五日,平常教导恩同的妇人早早来到房中,随行的几个下人抬着一口有红漆描画花鸟的木箱,搁在厅堂角落后,便恭敬退下。
妇人款步走近恩同,说:“姑母亲,今日要试嫁衣呢。”
恩同一愣,眼光瞥向那口精巧木箱。
妇人见她模样,笑着又说:“姑母亲不必害羞,此时不穿,大婚之时难免因嫁衣累赘绊了手脚,若出丑可就不妙了。”
恩同收回目光,淡声说,“这就试穿吧。”说完起身往里间走去。
穿衣镜是搁在卧室背光的角落里,恩同站到它前面,听到妇人打开箱锁,“咔嚓”一声响,再来是箱盖,伸手去拿了嫁衣出来。妇人一路行来,衣料上坠着的饰物发出“叮当”脆响。恩同自镜中窥见妇人手中那一捧夺目的红,如火亦如荼靡开遍,心中竟然有些敬畏。
恩同先将外衣解下,再来退下长裙,只着一身白绸内衫,如此清减消瘦,望得久了,颇有几分宁静之美。那嫁衣是一款长袍,袍底坠着流苏,外面罩一件宽大中衣,其上以手工绣着百鸟与富丽牡丹,牡丹花瓣为红、茎叶皆碧、边缘以金线勾勒,百鸟则是银线所制,形态甚美。恩同望着镜中穿戴好嫁衣的自己,那生动鲜艳的红与苍白面目如此极端相峙,看起来却是美的。
此时身后忽响起暮隐声音:“原来你穿起嫁衣,这样美。从前只见你穿黑裙白衣,如今看来,红色更好。”
那妇人急忙转身,低身施礼,恭顺道:“怡王安好。”
暮隐只略点了点头,挥手说:“你下去吧。”
“是。”妇人应了一声,便离开。
房中只剩下恩同与暮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