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何家全对纯粹的理论考据兴趣不大,他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对西方实用经济学中的市场营销理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学习专业课之余,何家全开始啃厚厚的《松下幸之助全集》、彼德·德鲁克的《管理学原理》以及菲利浦·科特勒的《营销管理》。
虽然肖恩教授是理论家,但他一贯主张实业救国。
肖氏家族个个都在商场上呼风唤雨,唯独肖恩在书斋里咬文嚼字,他常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肖教授告诉何家全:综观中国历史,只要有连续三十年不被动乱打断的和平建设,中国就一定能发展成当时独步一时的强大国家。
孤身一人的肖教授非常好客,他的书斋里常聚满了莘莘学子。
何家全经常拉着孙洋和欧阳成去肖教授家高谈阔论。肖恩教授鼓励年轻人一定要敢想敢闯敢干,在这个经济决定一切的年代,要勇于投入到时代浪潮中,把所学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
肖恩教授的话对这三个年轻人的影响很大,他们心中涌动起经国济世的雄心壮志。
正如大学中文系不培养作家一样,经济管理系培养的是经济学理论研究人才。这一切都与何家全的志趣格格不入。大量的实用性市场营销知识的学习,使何家全技痒难忍,恨不得马上到商海中去搏击一番。
在江南大学的研究生学术沙龙里,何家全经常把自己的苦恼倒给读本科时一个班的好朋友孙洋和欧阳成。
孙洋祖籍绍兴,是历史上盛产“师爷”的一个地方。
孙洋是属于聪明绝顶的那一类。在读中学的时候就获得了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是被保送进有江南第一学府之称的江南大学的。
读本科时,孙洋在班上年龄最小,鬼点子也最多。孙洋在大三时设计的电光源实验,还被选中参加了中美大学生的科学试验交流项目。本科毕业后,孙洋考取了电子工程系,一边跟随导师做实验室研究,一边等候公派名额,准备赴美留学。
欧阳成的家在广西北部湾背山临海的一个渔村,能够一路读出来,全凭自己的个人奋斗。欧阳成是家乡远近几十里唯一跑到大上海来读大学的。为了供欧阳成读完四年大学,家里不断从信用社贷款,背了一屁股债。
家乡的父老乡亲都以为,考上大学就像是古人中了状元,大学一毕业就可以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吃香的喝辣的。没曾想,欧阳成读的电子工程专业,跟经国济世做官发财一点也沾不上边。
老父亲一听说欧阳成大学毕业后,还要再读三年研究生,以为是欧阳成被大上海那花花世界迷了魂,没有好好读书,才被留级回炉,直骂欧阳成是不肖子孙。老父亲写信告诉欧阳成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靠从海边往全国各地贩走私摩托车都发了财,家家都盖了新房。老父亲一再催促欧阳成赶紧完成学业,多挣点钱给家里盖栋房子,欧阳成也年纪不小该娶妻生子了。
这一切使得欧阳成心事重重。
一九八九年是个多事之秋。那年秋天显得特别萧索。没完没了的时政教育压得何家全、孙洋、欧阳成三个年轻人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转眼到了冬天。冬天是上海最难熬的季节。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一遇到太平洋的暖湿气团,就演化成连绵不断的冬雨。
吴淞口吹来的凄冽的海风像细密的银针刺骨寒冷。
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阻挡了本来就遥远的无力冲破云层的冬日阳光。
大学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阴冷和潮湿无孔不入地渗进来,沁人肌骨,见不到阳光的日子让人从身上凉到心里,心情都是灰暗的。
寒流第二次袭击上海的时候,肖恩教授逝世了。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单身公寓的,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
狂风吹烂了公寓的一块窗玻璃。
肖恩教授的死状非常痛苦,临终前一定有一番艰难的挣扎。
在为肖恩教授整理遗物的时候,何家全只发现了八千元的存款和珍藏得很好的一本日记,扉页上题着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两句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何家全不忍心打开一代宗师的心灵深处的隐秘。把这本日记随同肖教授的遗体一同火化了。
从龙华殡仪馆送别完教授回来,何家全一路上心里沉甸甸的。
从导师清贫的一生,何家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一个苦雨霏霏的夜晚,何家全、孙洋、欧阳成在校门口的小酒馆里喝酒。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烦心。
三个人心里都很郁闷。
由于美国冻结了中美之间的学术交流计划,孙洋的公派赴美留学的梦也暂时成了泡影。
酒后吐真言。那天晚上,三个人都掏心掏肺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焦灼和苦闷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白天在《文汇报》看到的一则广告:广东鹿港市龙口电子厂以五十万高薪招聘主管市场营销的总经理,要求研究生学历……
五十万是足以使何家全这群从未走出过校门的学生娃心惊肉跳的数字。
在大学里按部就班地做学问,搞科研,终其一生,也积累不起这么大一笔财富。
小酒馆打烊的时候,三个人集体做出决定退学不读了,到广东打工去。
那份豪情,仿佛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革命青年痛下决心要去红色圣地延安一样。
何家全、孙洋、欧阳成都是系里的高才生。何家全还是江南大学研究生会的主席。三个大有培养前途的硕士集体退学要去广东打工挣钱,在当时的大学校园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象牙塔里的书生们开始审视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的价值。
一时间,议论纷纷。
一位老教授热泪盈眶地感叹:人心不古,坐冷板凳专心研究学问的时代一去不返了。
江南大学研究生院专门就此事给国家教委打了报告,主管此事的高教司不置可否,未做任何批复。
毕竟时代不同了,人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道路。经过一段时间的僵持,何家全、孙洋、欧阳成退学到广东打工的申请得到了校方的批准。
历史上的广东曾是一片蛮荒之地。
连绵的南岭阻挡了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也阻挡了和中原文明的交流。
“岭南”是中国文人士大夫心目中的一道文化屏障。
古代触怒龙颜的一种下场便是南贬。
苏东坡南迁时写下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不过是一种随遇而安的自我安慰,完全没有文人雅士离别江南时“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在此湖”那种文化上的认同和依依不舍。
俗语说:“老不入川,少不入广。”
因为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年老入川是进得去出不来的,要客死他乡。
广东则一直是不毛之地,瘴气丛生,民风淫邪,少年人广,很难全身而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广东已成为中国最早进行市场经济试验的地方,也是中国唯一一块与资本主义世界接壤的地方。
有“东方明珠”之称的香港和“东方赌城”之称的澳门与珠江三角洲水相通,地相连。
天时、地利、人和使广东自改革开放以来,连续保持了中国区域经济增长最快的纪录。
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何家全、孙洋、欧阳成一致决定直奔鹿港,去龙口电子厂应聘。
鹿港是广东改革开放的最前沿,不久前鹿港还对贡献巨大的科技专家发放了高达一百万人民币的重奖,第一次用巨额奖金的方式隆重承认知识的价值。
鹿港市还在依山傍水的海滨斥巨资盖起了欧陆风格的“科学家村”,奖给来鹿创业的科学家每人一幢别墅。
这条消息成为国内外各大报刊的头条新闻,也让何家全他们热血沸腾,知识分子也能发大财。
鹿港成了何家全他们心目中的新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