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6
从统治疆域的最南端一路向北,移动的速度要求非常快。
无暇顾及路过的村庄城镇还有不断变化的自然景观,身上的外套倒是很自觉地换了下来。
走了很久之后已是深夜,车劳马顿,最后还是决定停下来休息。
但是他们并不打算停留太久。
士兵牵着马去喂草饮水。两个长官披着毛毯坐在篝火边上,姿态闲适。
利威尔就着火光,眯着眼睛打量了一边地图,他们的速度比想象中还要慢,这么长时间,连四分之一的路程都没达到。
两天这个期限显然就是故意刁难,除非是背生双翅,否则就是把马累死了也没有办法准时到达。
利威尔抿了抿冒着热气的咖啡,眼神随着篝火忽明忽暗,像是浴火的两块黑曜石。
他向来不习惯熬夜工作。
但如果这种令人深恶痛绝难以应付的变化是形势所趋,他也只好本着适者生存的原则让自己的大脑高速地飞转起来。
艾伦缩在毯子里,篝火的温度暖洋洋的,令人昏昏欲睡。
他半寐着眼睛盯着坐在另一边的正表情严肃地看地图的利威尔。火光把利威尔的脸映得泛着淡淡的暖橙色,连他刻板的表情都失色不少。
却格外的真实。
艾伦听着自己胸腔里没有间隙的心跳声,被那铿锵有力的诉求所扰乱,然后脸上一片微醺。
他捡起树枝一根一根的往篝火里扔着,这种单调又重复性的动作会暂时麻痹他的思维。
极目远望,是月色朦胧下的针叶林,苍劲的松柏,新出的嫩芽,都被刷上了一层静谧的玄色。
更远的地方是零星散碎的聚落,彼此孤立又各成系统,在丝绸一样柔滑的夜色下,小房子的灯光闪闪烁烁,连在一起形成了一条银带一样的星河。
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的沉睡。
艾伦耳边传来木质在篝火中轻微爆裂的声响,“噼里啪啦”的,倒是徒添了一点不想动弹的倦意。
“艾伦上校。”
艾伦打了几个哈气,然后泪眼朦胧望向利威尔。
利威尔的神情依旧是严肃而认真的,仔细看的话真的觉得他大概永远都会是这幅表情,但也只有像艾伦这样极少数的人才有幸看到利威尔另外的表情。
这样一想,终归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无论是作为挚友,还是敌人。
“等柯德尔回来了我们就继续赶路。”
艾伦点点头。
柯德尔是艾伦身边的那个一等兵,算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兵,理应对他言听计从。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他听利威尔上校的命令把自己留在原地驾车走了的时候,艾伦上校会那么生气的原因。
说白了就是个没有眼力见的傻小子,倒是很任劳任怨。
艾伦站起来,软绵绵地往树林里迈着步子。
“干嘛去?”利威尔挑了挑眉毛。
艾伦回头翻了个白眼,“放水去。”
利威尔也就不再管他,心思暂时收回来,继续工作。
艾伦走了一会,最后扶着一颗长得高大的松树停了下来。
他把手指插进口腔里,刚刚碰触到舌根,那种强烈的反胃感突然从胃里直窜上来,他弯下腰开始干呕。
催吐的滋味可不怎么好受,但艾伦毫无选择。
他实在是不能坐马车,胃里翻江倒海但感觉简直是快要了他的命。柯德尔跟在他身边很久,是知道他这不争气的毛病的,所以才特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最后导致了延期。
艾伦终究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所以才嘱咐柯德尔再不要顾及他,专心赶路。
自己这种毛病只要是胃里没东西就吐不出来了,于是决定先吐干净再说。
艾伦弯着的腰有一点颤抖,指甲陷进树皮里。
这种漫长痛苦的过程终于在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的时候停止了。艾伦捂着胸口,眼睛因为呕吐而噙满了生理的泪水,红得像一只兔子,他一边干咳着一边擦拭着嘴角。
时间过的有点长了,他也就不再耽搁,继续迈着更加绵软的步子原路返回。
看到这里我想你们一定很想问有关于之前的那个吻。
事实上,自从他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松开彼此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两个人都对此绝口不提,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同样是绝口不提,却绝不是因为心虚。两位向来合不来的长官在这个问题上找到了共同的默契。
按照以往的经验,发生这种事之后免不了要吵一架,兴师问罪,大打出手,亦或是心里更加的迷惑和别扭,然而都没有。
两个人都很好的意识到了这个吻为什么会发生。
艾伦原本也打算好好打上一场的。
在利威尔强吻他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说辞,表情,动作,气势,怎样才会让自己更胜一筹……诸如此类的问题充斥着他的大脑。
然而就在对方松开彼此的那一刻的时候,原本设计好的台词都被瞬间丢弃了。
男人,原本就是冲动的动物,被欲望支配的野兽。
艾伦很清楚在这种时刻自己毫无立场。
如果不愿意的就不会任由他吻住自己不闪开。不愿意的话就不会抱着赌一把心情去与他对视。
那到底又是吻什么会吻上去呢。
「那个时候,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彼此的模样」
「而是,对彼此的深深的欲望」
因为默认了欲望,所以才会接吻的吧。
男人之间本该如此,并不存在所谓的感情和爱。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没有感情牵绊的关系才最可靠,不后悔也不会出错,没有所谓的意外,更多的是彼此缄默,心安理得。
第四天,终于抵达王都。
艾伦上校开发了他所有的好奇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王都里雄伟恢宏的高大建筑。哥特式的房屋,富丽堂皇的教堂,恢宏的殿宇,别具一格的酒馆街,穹顶式的华丽女支院。
说白了就是一个用黄金堆砌出来的歌舞升平的圣地。
在这种举国上下民不聊生的情况下王都居然可以天差地别到这样的境地,不得不佩服这坚不可摧的皇权统治。
其实,艾伦是来过王都的。
从化为一片废墟的村镇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曾迷失过一段时间,顺着南北的纵线徒步行走,一路上到过很多地方。城镇,村庄,包括王都。这些迷人的景色和风土民情是艾伦那时忘掉战争的最好依托。
上一次到王都是好几年前的事,那个时候战乱还没有大面积爆发,王都的景象和现在如出一辙,富丽堂皇,高贵优雅,塞满了铜臭味的歌舞升平和纸醉金迷。
绅士们高举着羽毛帽亲吻着街边露着雪白胸脯,打扮香艳的妓女的手背,政客们和贵族高声阔谈本国的将士是多么英勇,国家的前景又是多么的光明。
所有人都在酒池肉林里带着虚伪的面具,艾伦曾一度厌恶着这里。
而现在呢,这种情况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利威尔瞥了一眼正望着站在街边像这里招手的露着雪白胸脯的妓女发呆的艾伦上校,皱着眉头踹了他一脚。
至于为什么要踹艾伦上校,利威尔上校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艾伦上校的关注点一刻不在自己这里就会招致自己的不爽,特别是在艾伦上校正盯着那妓女发着呆的这种情况下。
“利威尔上校,”艾伦转过头,气色不太好,“我又哪招惹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揉被踹到的大腿侧面,这种待遇其实在利威尔身边待久了就麻痹了,他和利威尔连续四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共处在一个狭小空间内,被踹了几次之后,终于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变成现在这种见怪不怪的样子。
于是艾伦心里开始筹备对利威尔的暗杀计划。
“艾伦上校,你坐在窗边流口水的样子很煞风景,你污染到我的视线了。”利威尔端起了搪瓷茶杯,淡红色的液体顺着利威尔的动作在杯子里回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我早说过我喜欢这种有胸有屁股的,知道么,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
“艾伦上校,你是在把希望寄托在妓女身上么,指望能给你生一堆孩子?恕我直言,把你这种恶劣基因繁衍下去简直是对人类进化史的不负责任。”
言外之意,你的基因可以就此断送在我这里。
利威尔得意的挑了挑眉毛。这个动作通常是自信的昭示,然而出现在利威尔上校的脸上,意义就变的可恨的多。
艾伦也学着挑起了眉毛,对于利威尔那种不屑又轻蔑的神情,他自以为自己模仿的惟妙惟肖,却不知道这种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就变成了小儿科的挑衅。
“看来利威尔上校是因为早就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面对这样的蝴蝶鲜花们,才会泰然自若,熟视无睹的吧。”
利威尔但笑不语。
他探身勾起艾伦的下巴,然后把他拉向自己,在他耳边吐着温热的信子。
“怎么?艾伦上校有兴趣来试试我的基因,看看咱们两个能生出来什么东西?”
再一次的,利威尔完胜。
他优雅地倚在座椅上,看着对面的艾伦上校脸一阵红一阵白的怒视着自己。
很好,这种表情。
看来艾伦上校的视线暂时是不会从自己这里移开了。
格外的身心舒畅。
两位长官被安排在将军的宅府里,波尔莱特将军亲自来迎接,阵势浩大,这种声势好像足以像人民暗示这两位上校的才能。
王都的居民们自然是都跑到街上来迎接。
事实上,富贵越集中的地方也就越贫穷。
那些用来压榨老百姓的钱被掌权者顷刻间烧得一干二净,平民们被一级一级的搜刮打压,忍气吞声的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上挣扎。
金钱永远是权利的武器。
生活在王都的贫民可以说是全国最苦不堪言的人们。
难民至少可以迁徙,而这里的人没有自由。艾伦攥起了拳头,第一次,他这么想去拯救这些人。
或许自古以来,抗争精神就没有被这个民族抛弃。
波尔莱特穿着英姿飒爽的白色军装,意气风发,像一只雄鹰。他胸口别着一株黄金雕刻的蔷薇,这是权利的象征。
肩上带着将军的军衔,军装上排满了各种各样的徽章,对于军人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没有人不想要。
而艾伦看到他之后,除了冷笑,还是冷笑。
两个人跟他握了手,三个首长看似热络了不少,都“捶胸顿足”地互相调侃和鼓励,看起来好像就是这个国家的希望一样。
艾伦觉得无论是谁到这种鬼地方之后都会虚伪。
好在自己可以躲在利威尔的身后,沉默的表达着自己的态度,至少在利威尔身后,他可以不带上虚伪的面具,这让艾伦上校感到莫名的心安。
波尔莱特再也没提过上回在宴会厅和艾伦的对峙,伪装的非常巧妙,艾伦却觉得愈发的恶心。
他把目光移到波尔莱特身后的让·诺斯亚身上。
时隔甚久,让似乎还是那个样子,眼白多余眼黑,瞳孔不羁地上翘着,一脸戾气和看不起人,但是跟利威尔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但让艾伦欣喜的是,这位狂傲的上校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他在这个虚伪的地方坚守住了自己的真实。
艾伦笑着冲他招了招手。却没想到对方突然红了脸,在一边窘迫地清着嗓子。这他才发现,让其实也是一个会害羞的可爱的人。
“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彼此彼此。”
艾伦和让握了手,两个人谁也不让谁的加大了手劲。
迎接仪式没持续多久,他们跟着波尔莱特进了他有如“宫殿”般的府院。
奢华程度竟可以与皇宫不相上下。这里有后花园,古罗马式的建筑在加上古希腊式的布局。
喷泉正中央是一尊天使像——只有一只翅膀的独臂天使。
花园里全是名贵又珍稀的花草还有各类奇珍异兽,风格迥异的大理石雕塑数不胜数。
这里仿佛一年四季都充斥着馥郁芬芳的花香,或者,血腥。
利威尔和艾伦就被安排在正对着花园的房间里,他们住在殿宇的四层,视野开阔,还有一个大型的半圆形露台。
这期间让神色匆忙地塞给艾伦一样东西,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就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艾伦低头一看,手掌里握着一把黑亮的骨刀。
他沉默地把刀收好,阳光刺眼地出奇。
推开门之后他才发现他们的房间到底有多豪华而庞大。
而且只有一张床。
艾伦的头又开始疼。果然波尔莱特是故意把他们安置到一间房的。
这个老狐狸从一开始就怀疑着自己,估计是怕自己会做什么所以才把他和利威尔扔在一个房间里。
有了利威尔的牵制,艾伦就不会冒险暴露身份去做别的事。
不愧是机关算尽的大将军。
艾伦直接把自己扔到那张过于宽大又极富有弹力的大床上。
他默默地调整着位置,把对着露台,可以照到阳光的那一半让出来,自己滚回到背阴处,望着天花板发呆。
利威尔显然是被艾伦这个举动弄得有点惊讶。
看来利威尔调教的方法果然没有错,艾伦上校已经完全的了解了阳光对于利威尔的重要性了。
他们在路上奔波了太久,四天没着过床,身心都疲倦到了极点,艾伦很快就睡着了,下午的阳光充满了室内,把一切炙烤地都散发出懒洋洋的好闻的阳光气味。
果然北方的气候好的出奇。
利威尔瞥了一眼床上睡得正熟的艾伦,嘴角不经意地翘起,放下书籍,起身向浴室走去。
艾伦睡了一会就醒了。他站起来走到露台上,风有点大,但却是温暖的,醉人的花香也一并被灌入身体里。
他又想起王都这般虚伪繁华的丑恶模样,又想起街边正在卖力揽客的妓女,又想起那些贫民眼里闪烁的目光,最后又想起了让给他的那把刀。
突然有点喘不过气。
时隔多年,再次重回故地,带给艾伦的,却是再一次的迷失。
什么是信仰。
什么是我们一直都要保护的东西。
抛头颅洒热血到底是为了平民,还是王室。
如果是走狗帮凶一样的存在,那么自己有与当年屠杀掉一村居民的身穿军装的屠夫有什么区别。
艾伦想都不敢想。
浴室的门打开了。利威尔湿着头发穿着质地一流的带着花边的长袍走了出来(他一度讨厌这种打扮)。
看到艾伦缄默的背影的时候,眼神暗了暗。
“利威尔上校,”艾伦没有回头。利威尔也没有回答。
“国家,到底是什么呢?”
“是统治者的工具,还是人民的家园呢?”
“如果我们现在为之卖命的,是会违背自己信仰的东西,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们从一开始拼命保护的东西原本就是极其丑恶的,我们不就是这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人了么?”
“明天去见国王的时候……大概,会看到更加丑恶的东西,我不想……”
突然,一双冰凉的手从身后覆上自己的双眼,世界又归于一片黑暗的沉寂。
“那就闭上眼睛。”
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艾伦甚至来不及体会紧贴在自己身后的这幅身躯。
“闭上眼睛,不要去看。”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那不就等同于自欺欺人么,残酷的现实是不会改变的。”
“现实的确不会改变。”
“但你一直所坚守的信条会随之改变。”
“艾伦,记住。”
“即使是闭上双眼,自欺欺人,也不要迷失信仰。”
“永远不要丢失自己的信仰。”
艾伦闭上了眼睛。
利威尔手掌的触感这才慢慢地印入皮肤,深刻了记忆。
“闭上双眼的感觉怎么样。”
艾伦感觉到利威尔的气息一下子压了过来,温热的体温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心跳重合在了一起。
微风,阳光,鸟鸣,没有花香。
艾伦勾起嘴角。
“平静。”
“格外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