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格又一次独自上门来找柳静。正好,柳静也想问一问他,钻石变镐石?这事不能一直悬在心头。或者陈格另有说法吧?不料陈格一口就承认了,他说,是的,没错,是镐石。钻石卖掉了,但戒指是真铂金打成的,这一点不会假。
陈格叙述时脸色云轻风淡,像是在讲一则道听途说的新闻,像不过把大学里的烂芝麻事告诉柳静。柳静心口发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格没让她说,陈格自己往下说,他的语速很快,北方人的语言优势这时候尽显出来。我家里没电视,我父母得去别人家看,我一冲动,年初就跟他们保证春节前给他们买一台。言必行,行必果。我既然说了,就得做到。可是我高估自己了,我没挣到钱。卖钻石是万不得已的。用镐石来顶替,也是万不得己。我毕业后想找什么单位?工商局!别人帮不了,只能靠唐局长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嘴里不说,眼睛却瞒不了。说白了,我想讨好你,免得你阻止你老公帮我。现在既是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我敢做敢当……现在锦衣居然翻脸,要分手!当初是她死活追我的――噢,对不起,我这么说也挺不男人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我本来哪敢高攀?她说不介意我家穷,什么都不介意。可是,不过是一个镐石,她却介意成这样,怎么解释、赔罪、道歉,甚至……下跪,甚至咬破手指写血书保证都不行。我豁出去了,什么尊严都不要了,还是不能挽回。她说这是一个污点,她不能跟有污点的人过日子。有那么严重吗?
柳静站起,给陈格倒一杯水。她记得,这是个爱喝水的人。一向她都是做事利索的人,她觉得自己是急性子,但这会儿在厨房里,她一点都不急,动作缓缓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要借此整理一下头绪。锦衣提出分手?她真的没想到。锦衣之前看陈格的样子,就像在仰望一个圣人。钻石变镐石,幻影破了,锦衣的感情也跟着碎裂一地。有那么严重吗?有点严重,柳静要说不恼火也不真实,但柳静如今更在意的不是这上头,这件事往深处看,因为有孝心在后面浮动,倒也能消弭掉一些可恶。但在锦衣就不一样,如果没事一样嘻嘻哈哈就过去了,那就不是锦衣了。刚才柳静也注意到了,陈格的左手食指确实包着创可贴。陈格如果一意孤行强悍到底,锦衣说不定反而会被镇住。写血书?下跪?这么做对别人也许有效,对锦衣却适得其反。错了,真的错了,锦衣只会因此一根筋拧到底,即使齑粉也决不回头。看来陈格还是不了解锦衣,没有找准锦衣的穴位。
把纸杯放到陈格跟前时,柳静在心跟自己打个赌:接下去陈格肯定要求我劝劝锦衣了。
一定让柳静劝,柳静也不会一口回绝。之前万般好,一个镐石就崩溃,确实偏草率了。但柳静的劝有用吗?怕只会火上浇油,这一点柳静比谁都清楚。
陈格端起水一仰头,杯子马上见底了。要不要再去厨房索性把那壶茶水一古脑拿出?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着没动。不要殷勤,没必要,还是等着吧,等着陈格把央求的话说出来。
陈格说了,但陈格没有求,柳静万万没料到,接下去陈格的口气竟然那么坚硬,而且越来越硬。
陈格说,真可笑,谁光鲜的背后没有败絮?什么是污点?自己有妻有子,还把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结果呢?结果还得我和锦衣陪着去人流——当然这事你不知道。
柳静想,我知道。
陈格说,你老公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啊?他难道是白操的?还帮着拉皮条找小蜜、小蜜怀孕了还得鞍前马后热乎乎地处理善后事宜,这算不算污点?也算吧?陈格把一只手往前伸,还抖两下,似乎要柳静回答。柳静没有答,她一直闭着嘴看陈格。脑子好像不够用了,陈格的话缠在一起打了很多结,得一点一点地梳理、辨析,像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隐约看到答案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连丰灵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
还说是人家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所以得帮这个忙。这种话只能骗锦衣,锦衣都以为自己学雷锋了。可是能得了骗我吗?我最多一开始想错了,以为是他自己惹下的风流债,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说到这里陈格突然顿住,站起,径自去厨房倒水。他已经熟门熟道了。
柳静侧耳听厨房传出的细微声响,她好奇了,非常好奇,她认识的那个唐必仁从来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而且是那样的一件事,在自己即将提拔的最敏感时期,唐必仁居然出手相助?太荒谬了!整个世界都如此荒谬。
陈格是空着手从厨房出来的,想必在里头已经把水喝够。他不再坐下,走几步,立在茶几旁俯视着柳静。柳静打了个寒噤。这个男人刚刚失恋,家境不错、差不多可以帮他铺出理想就业之路的女朋友刚刚把他断然甩掉,本来他应该悲怆忧伤,可是,这会儿他眼里闪烁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馒头,山东馒头!有些变形的吆喝声通过喇叭传来,声音在屋里转一圈,荡来荡去。馒头,山东馒头!原来已经中午了。柳静双臂交叉着抱住身子,她还是不打算开口说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觉得选择沉默应该是最安全妥当的。
那天从医院把那女的送回家,我已经记住她家地址了。后来我去过她家,当然,我没进去,她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在远处,然后跟着她,跟过几次,终于看到那个男的了,不是你老公,竟然是一个……陈格舔舔舌头,或许他又口渴了,他好像也有再去倒水的打算,动一下,又停住,继续往下说。现在我不说,但不等于永远不说。不说是有条件的。锦衣已经跟你老公说不许再帮我进工商局,这怎么行?你老公这两天不在办公室,打电话不是不接就是没信号。我给他发短信,该说的都说了,可他仍然不回话。真牛,不回话。但也别以为我们乡下来的人都那么傻。要不要看照片?是,我拍了。
真的不能怪我,我是全家惟一的希望,我拼出去父母兄弟的日子才能好一点。谁帮我?没有。只有靠自己。我说明白了吗?噢,好像还没有。我的意思是,锦衣嘛,就算了,我也没真稀罕过。现在麻烦你转告你老公,我能不能进工商局,决定着我会不会把事情抖出来。理解万岁。和平万岁。我也不愿鸡飞狗跳的,我只想有个好工作。公务员开始报考时,我一定会报工商局,我只报工商局。文考没问题,我肯定能考好,接下去,麻烦他努力一下。就这样!说到这里陈格扬扬手,他甚至还对柳静笑了笑,然后转身,快步走出去。那个门,他是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文质彬彬的像怕惊扰了柳静。
柳静看着门,门是深竭色的厚钢板。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必须立即换锁。锦衣有钥匙,应该就等于陈格有,陈格有,现在差不多已经等于地痞无赖有了。她站起,原地转一圈,两眼一团雾飘过,空白了一瞬,终于看到沙发旁的电话。
她拨了唐必仁的手机。没信号,确实没信号。会议室里屏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