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这场灾难之旅,我和麦田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意,也就成为了一团难以理清头绪于是干脆丢进箱屉深处的旧毛线。我们通过两次电话,见过两次面,所有时间加起来,他所说的,都没有从前他一分钟里说得多。他变得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能点头颔首的,绝不轻启唇齿。那不知疲倦地戏弄任何事物,将一切话题全都涂抹上黑色幽默的劲头,那如同一粒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般的模样,仿佛全不过是一道缥缈已远的前世影像。最后一次离开他那里前,我望着他那由于久未染色已然从发根处露出一层斑白的头发,说,头发有空还是再染染的好。他坐在几盘我从饭店买了带去、已热气全无的菜饭前,纹丝不动,不做反应。我说,你要不愿上美发店,那要不有空我替你染染?他仍然垂首沉思,无动于衷,仿佛正面对一个亘古难解的命题。
阿凯是同车三人中最后一个恢复的。他看起来恢复得很好,没有留下一点明显疤痕,但自从我为他送去祝贺出院的鲜花后,他就再也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他把我忘了,毫不含糊地忘了。阿姨,您这花很美,可是,您这花一定是送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您啊。那时他望着我,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如同刚从英国回来时,我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模样。
每当蒙地问起时,我只说,阿凯还在缓慢恢复中。当这种说法开始显得可疑时,我就改口说,他去国外了,他想趁着年轻,精力旺盛,在这世界上好好游历一番,多看看万物风情,多记录些人间百态,为人到中年之际能够学会更深地参悟生命大义做些积累。这时,蒙地就会若有所思地沉吟,唔,他做得对,可惜我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不然的话……
而可怜的特娜,却不仅仅满足于在我和蒙地的心中,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人心中,扎下根。
蒙地坚持,自己必须和特娜须臾不分离。我没能给她一个基督徒式的葬礼,她的灵魂在谴责我,我能听到。从今以后我要日日夜夜陪着她,为自己的良心多少求得一点安宁。当我看到蒙地抱紧特娜安息的那只小盒子,让喃喃自语和眼泪一起一滴滴掉在包裹在盒子外面的绸布上时,我就明白,圣洁、善良得如同圣母般的特娜,将永远置身于我和蒙地之间,倾听着我们的一言一语,关注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见证着我和蒙地的传奇一天天演绎下去,直到人生大幕从我们头顶訇然降落。
曾经丰满高大的特娜,曾经终日操劳的特娜,终于在蒙地那间厢房里,在靠墙夹角一只书架上的一小格里,静静地歇息下来。
就像一辆按照一个不明所以然的指示牌,开上一条不明所以然之路,而油料也已很难允许它再重新寻觅方向的车子,我的人生,从此无可逆转地改变了轨迹。
我带着油油搬进了蒙家大院,填补了特娜留下的空缺。蒙地像一株急速膨胀的“太岁”,一夜之间充满了我的全部生活,不留一丝缝隙。我开始整日为他操心。吃药,停药;沉郁,狂躁。这两种状态就像是一把不定时开合的铁钳,将我紧紧钳制在那座青灰色小院和精神病院之间。
女友们很久得不着我的音信,有好心的便发短信问,是不是又恋爱了?又重色忘友了吧?
油油迅速适应了新生活。对它来说,入住蒙家大院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是狂欢。它显然早就对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蜗居生涯感到了厌倦,久远以前游荡于市井街巷间的可贵猫生岁月,正散发出远比真实经验美好得多的玫瑰色意境,唤醒着它血液里那股天生的野性之火。虽然,作为一只猫儿来讲,它的岁数已接近于暮年,甚至折算下来,可算是人类的耄耋之岁,但它迸发出的追寻逝去已久的青春和自由的热情,却丝毫不亚于一只刚刚向着猫生发出第一声叫春的小公猫。它开始以实际行动表示,必须抓紧一切机会,把被那庸俗的、所谓人称的幸福剥夺大半生的自由给夺回来。它总是趁我焦头烂额不备之际,从房门、窗缝里溜出来,在院子里跑来蹿去,扑蝶捉鸟,蹬架上树。很快,它又将活动范围扩大到了屋瓦之外。它那被压制已久的天性如同一串春雷,在它体内爆发得足以倒转乾坤。它不再满足于吃我为它准备的进口猫粮,任何长了翅膀长了腿,能够在它眼前活动起来的物体,都成了它锻炼、恢复天性的标靶。有两次,它甚至叼回餐余的半只硕鼠,献到我脚下,以向我展示它的超猫活力。我相信,假如不是外婆早早给它做了绝育手术,它一定还会为我带回一位大腹便便的如夫人。
我和蒙地也有一些难得的宁静时光。那时油油或许蜷缩在我为它准备的柔软的绒布小窝里,或许大剌剌地伸腿展腰俯卧于阳光之下的某片屋瓦之上,发出一串串无人能解其详的呼噜语。那时我通常是陪着蒙地坐在他那间小厢房里,透过窗子,一同望着院中那株以一种罕有的姿态坚定挺立的杏树出神。风吹进窗,吹上他的和我的脸,吹进小屋深处,掠过一排排书柜,在某个角落处稍作盘桓,轻轻留下一记抚摸,打出一声呼哨,仿佛是向某个不同寻常的灵魂致以无限深情的敬意,再溜出高高的、狭小的后窗。
每当那棵杏树开始在我眼前渐渐化为扎着一条柔美小丝巾的脖颈时,这种宁静通常就会被打破。一些我早已耳熟能详的人生乐章,就会在蒙地的喋喋不休中再次奏响。
他说,在一道插队的知青里,特娜干起活来,就是跟一般男同学比,也毫不逊色。他说,她总是干完了自己的,再偷偷帮他一把。他说,她那时一个人能担一百多斤重的粪桶,走在窄得跟一片韭菜叶一样的田埂上,一滴都不朝外洒;他说,同样分量的粪桶,自己挑到地头,非得洒一大半不可。他说,那时他们搭伙吃饭,她总说自己不爱吃荤菜,总要把自己那份荤菜分给他一半,还会把家里寄来的奶粉、腌肉什么的,也悄悄分给他一半。他说,本来她有机会早早回城,但是她对他说,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不走。这样,她就在那个小山沟又整整多待了两年。他说,如果不是她留下来跟他朝夕相伴,那么后来他得了胃穿孔没人及时发现,及时送去救治,他就肯定会把命送在那个小山沟,当然也就根本别想再有机会认识在那片白茫茫高原之上,所有曾与他共度生死的兄弟。嗯,还有你了。有时,蒙地会于眼神飘移之中,头也不回地这么添上一句。
这种人生乐章演奏的尾声,一律是以一种祥林嫂般风格的回旋重奏句式结束。我想来想去,觉得特娜她跟我在一起,真是个天大的悲剧,假如不是跟我在一起,她这辈子,命应该会更好——她面相应该是个有福的人啊——最起码,她会有个孩子,最起码,不会有心脏病。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心脏病会有那么厉害;她从来也没告诉过我,她有那么厉害的心脏病……
坐在蒙地一遍遍的诉说里,日复一日望着那棵杏树,我常会觉得,背后有一个丰满健硕的身躯,正手持一柄亮得能照见人影的菜刀,就像那柄能在特娜的脖子上留下一道丑陋疤痕印的菜刀,越来越近地靠近我,近得我能听到一声声喘息,后背能感到一阵阵嗖嗖寒意,脖颈也越来越变得僵挺。
某些时候,当自己的舌头也感到节奏过于单调乏味了时,蒙地也会换个话题。那时他通常会一脸懵懂地望着我,我是不是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看见一些奇怪的人,一些奇怪的事?再不然就是,我迟早得再去一趟那里,我得再好好走一走,看一看,那地方,是不是真的存在!最要命的则是,老田,你策划了这么一场致命的游戏,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想让我后半生从此不得安宁吗?你要还是个男人,就应该站出来,不要玩捉迷藏,不要躲在暗处窥视我,监视我。要知道,你这么做很阴险!很不够朋友!通常到了这时,蒙地就会变得声嘶力竭,手舞足蹈,活像一头面对上下翻飞的红布的狂牛。而这时,我就不得不紧紧抱住他,避免他抓住什么摔什么,或者将自己摔向四面八方。我身上因此留下不少青紫癍痕,有时甚至需要编造个借口躲起来几天,不上公开场合露面。
每当蒙地结束一番大闹,倒在我怀里,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时,望着他脸上那每一道褶皱的皮肤,每一块松弛的肌肉,每一处凹陷,每一处凸起,抚摸着那如同百年蒿草般的头发,我就会油然自问:这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进入了我的生命?他将真的与我从此不再分离,直到海枯石烂?
往往这时,我就会想起那一口变了质的酥油,那余味顿时仿佛缭绕于口,缠绵于胸。
不时,在某场大闹的最后,不用我再多费心机,蒙地就会突然收拾起千疮百孔的神情,瞪着那对呈现出一种成色不好的琥珀色的眼珠,用一种冷若冰河的眼神盯着我,用一种雪雹劈头砸下般的语气说,我该回医院了,送我走!
周而复始,这成了一个规律。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蒙地他其实十分清醒,他始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该怎样去做。他早早就为我的后半生,做好了精心安排。他要在唯一一个知情者的注视下,让自己的道德演出,有始有终,完美谢幕。
我终于明白,那座废墟,其实根本不用去寻找;那座废墟,它从来就不曾离开过我们。我终于相信,会有一种感情,比爱情更伟大,直教人生死相许。
从此我在我不知何时何处何样终结的人生里,开始懂得了,一头狼、一只黄羊、一只鼠兔或者干脆一只猫儿狗儿,为何面对忧伤、悲痛,两眼干干,从不流泪。我时常告诉自己,只有像一只真正的动物那样,我才能将一切忧伤和悲痛视为生命与生俱来的馈赠,心怀感恩,从容存活大地,归于大地。
在某次蒙地长久停留在医院里的期间,某一天,我提着一罐牛尾汤,慌慌张张走在去送给他的途中,目光偶尔从街旁已然变得金黄凋零的银杏树叶上扫过,毫无预料的,蓦然想起一个日子:噢,他的五十六岁生日,可是早过了!
油油出逃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比起在我眼前出现的时间,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久,而每次回来拿脑袋蹭我的腿,也都不是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一次,它带着一只流血的耳朵回来;又一次,它带着一只流血的耳朵和一条流血的后腿同时回来;最后一次,它是带着已经完全看不出本色的肮脏毛皮,伤痕累累得如同一根冰糖葫芦似的尾巴,还有一条瘸了的前腿回来的。这一次,我以为,它很难再彻底康复了,因为,它实在是一只老猫了,就连兽医都说,它的腿骨修复能力很差了,就算是最好的愈合结果,它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奔跑跳跃,能在院子里一口气走上一整圈,就算是烧了高香了。我想,这小子,终于可以老老实实待在蒙家大院,这个它最后的家园,在我的陪伴下,安老终年了吧。不料,一个月过去,我刚一拆掉它前腿上的绷带,它就奋力一跃,飞快地上了那棵杏树,三下两下蹿到我够不着的高处。我急得在底下大喊,臭小子,你他猫了个咪的,快给我滚下来,别忘了自己有多大岁数……但它对我的吆喝、警告、恳求甚至作揖,一概置若罔闻和罔见,只是站在一根高高的枝杈上,竖着两只各豁了一道口子的耳朵,举起那条刚刚勉强愈合、做手术时剃秃了一大片毛的前腿,望着不远处的瓦屋顶,跃跃欲试地估量着自己的能耐。当我搬来梯子,再去仰望时,那不知好歹的家伙,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块摔成几瓣的屋瓦,躺在房檐底下。
从此,我再没见过曾带给外婆和我无限温暖与安慰的油油,只是偶尔在梦里,它会带着烁烁的眼神,闪亮的皮毛,如同一只正当年华、向着漫长猫生发出第一声叫春的小公猫那样,高高地竖着尾巴,威风凛凛地向我奔来。
2010年秋写毕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