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曾经沧海
周连在东府城阵亡,追认武威将军。柳青的哭诉也就不了了之。柳云之领走柳青,继续默默在军中行医。程军依然上下一心,严阵以待。
星河知道,一切都在程陵的掌控中,只除了一样——凌剑重伤。
顷刻间,程军仅剩的两大核心将领竟然都有伤在身,将要压在凌剑身上的担子原本就显得过于承重,此刻还怎么能交给他?
两天后,八月十四。
程陵从凌剑帐中出来,脸色不好看。这两****脸色一直不好,柳云之担心他胸口的箭伤发作,想让他找个地方坐下,帮他看看箭伤。
“我没事,”他从颈上取下一样东西,柳云之只觉得链上坠饰的宝石有些眼熟,“七年前我重伤那会儿,你也说我是活不过来了,可樱瞳把它放在我身边,得其护佑,我才能活下来。”
“这是那个传说中的窥世之瞳?”柳云之也不是孤陋寡闻,伸出手正想拿过来仔细看看。程陵却将它收回自己怀中:“有它,我这点伤不算什么!”
“没它也没关系。你要肯乖乖将养一月,早就好了!看看现在,伤口愈合了又裂开,真是不要命!这段时间你急急忙忙地赶路打仗,休养半日也不肯,真不知道是在赶什么!”
“还是说说凌剑吧,你刚才说他伤得重,但也不致命……”
“伤虽然重,但凌剑年少强壮,等到明日他应能醒过来,到时再看看情况……有我在,不用担心!”
如果,是当年的陈元庆说这话,程陵肯定相信,此话从柳云之口中出来不知要打多少折扣,可是程陵此刻也只能信他。
凌剑这小子福大命大。
说完凌剑的伤势,程陵又向柳云之交待几句,之后看到星河路过便叫上星河又交待几句。
秋高气爽,晌午时分,程若蕾正在白木槿处小憩。程陵想了想,低语:“算了,等我通知你再带她过来吧!”
“什么?阿陵!”柳云之没听清,星河更是不知其所云。
程陵不再言语,竟然微微一笑,露出虎牙。
那是星河没见过的笑容。秋日金光耀眼,程陵的笑容竟然灿过阳光。此刻,星河终于发现今日为何总觉得看到的程陵有不妥——程陵一改平日里的白衫银甲,一件粗布常服,是淡淡的远山青。
“这样看脸色就好看多了……嗯……不同寻常……”愣愣的柳云之过了好久爆出两句话来。星河心中疑惑,而程陵已经牵着马走远了。
有一堆疑惑纠结在脑中没有头绪。星河和柳云之坐在凌剑门口下棋。黑白方寸和他脑袋里的东西一样没有章法,两个人各走各的神。
程陵选了凌剑。
此刻的凌剑当真能担当大任?
程陵有的是时间,为何非要急于处理周连?
还有那突然出现的柳青……
“柳先生,令嫒这次过来之前你是否知道……”
“嗯……”柳云之落子,慢悠悠地拿出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喝上两口,“大将军让她这几日过来,之前一直是凌剑手下人安排青儿食宿。哎?什么表情?凌将军都知道的东西你不知道?”
柳青握着周连的把柄,并且按照程陵嘱咐踞留在凌剑处。原来,程陵早将周连的把柄放在凌剑手中。那他还急什么?等凌剑成熟自己处理岂不更好?
之前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明显,他突然站起来,棋盘被撞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柳先生,刚才……中午的时候程帅对你说了什么?”
“凌剑的伤势……别让若蕾跑出营了,等他消息……”
没想到程陵终究是这样的取舍。星河看一眼远方,天边彩霞满天。但愿还来得及……星河二话不说拔腿往议事大营跑。
此日、此时、此地。都是猜测,所以程陵走得慢,到了东府城太尉府外时已经月上枝头。
矮矮的院墙,密密低低的槐枝,高大的银杏树一有风就飞下浅黄的叶子。还有圆月不可或缺,月光给世间景物敷上一层细碎银辉。这是程陵的世界里最美丽的时刻之一。那时候,有个身影从天而降,迎头砸下来,满含热泪对他说:“哥哥,可以带我一程吗?”
“这位将军可是在等人?”
……
程陵蓦地回首,一阵疼痛从胸口突然冲击到指尖。没想到喜悦和这几年的悲伤会有同样的感受,胸口痛得几乎令他窒息。
“啊,是你!我们没约时间也没约地点,你怎么来的?窥世之瞳带了吗?可以还给我了吧!”
程陵走过来,从胸口取出项链,挂到她脖子上。然后他伸出手,摘下她的面纱,端详她片刻,摸一下她额头,那是上次益州城外跌破的地方,可是此刻已经全无痕迹。然后他用手指轻轻擦掉她眼角滑落的泪珠。可是他自己的眼眶盈满泪水,月光将水珠照得透亮,因此他连眼也不敢眨。
“怎么流泪了,我自己都不知道,见笑了!”她自己将泪水抹干净,还是笑盈盈的样子,睁着大眼睛偏着头看他。
“没人跟着吧,我们走,”程陵拉住她的手臂,“回去接上若蕾我们就离开。桃谷现在我们的领地内,虽然我这几年都没机会回去看,但也叫人修整了……”
“将军,放手!程陵!”
黎樱瞳抽手,没有抽开。程陵抱起她就要上马,她用力挣扎,这下挣扎开了。
“樱瞳,我们要快,这里离台城不远,不安全!”
“程陵……”
“……”
“我偷偷跑出来的,得回去了,将军您慢走!”
“樱瞳,怎么了,萧从景对你做了什么!”
“将军,我这次过来除了要拿回窥世之瞳,就是想看看你……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他抱着剑坐在桃树下,有灿烂如阳光的笑容,那个人如初春嫩绿,新芽初放,温暖明媚令人心仪……其实我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将军,只是不死心罢了。将军,你拔利剑以伐天下,所过之处焦土百里,血色长天。一场益州之战就屠戮百姓过十万……将军‘嗜血恶鬼’之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雄才大略,威加海内,怎么可能是我认识的那个简简单单的纯善之人?”
程陵已经僵在当场,无言以对。
“小女子想劝劝将军:胜则胜矣,请勿杀戮过重!”
“樱瞳……你怎么了,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程陵要拉她的手臂,伸手过去只握住她的纱袖。就在一臂的距离外,黎樱瞳的盈盈双目望着她,两行清泪滑下脸庞。
“是的,我不记得了,我放弃了那些记忆,我要和从景在一起。以将军之威武擒我回去易如反掌,但小女子只能以死明志。”
黎樱瞳用力,裂帛之声,半截纱袖拽在程陵手中。他的手僵在半空,一直维持握着纱袖的姿势。黎樱瞳转身就走,最后一眼看到的程陵似乎胸口有红色慢慢从青白色的布衣里浸开,如在青绿枝叶中慢慢舒展的牡丹。
恍惚中程陵听到远处传来刀剑声,有几个羽林军人冲过来喊着“黎妃”簇拥着她。紧接着伍刚的声音出现了,他带着一队人马挡在他们之间。
“樱瞳!”程陵用尽全力去喊这个名字,却发现呐喊刚出了胸腔就飞到虚无的空间里,淹没在轰隆隆的命运车轮声中,那声音轻微无力得连自己都听不到。
一股咸腥涌出来,一口血从口中涌出。程陵捂着锐痛的胸口,恍惚里最后看到的是月下黎樱瞳决绝离去的背影。
黎樱瞳回到大司马门,萧从景已在门口等着她。他什么也没问,伸出手拉着她往里走。走得不快,一个昂首,一个低头,但都沉默不语。
萧从景也是百战沙场之人,手上有持剑的薄茧,但据说有天佑,他身上无伤。程陵年纪轻轻手掌上满是茧,虎口尤其厚,可见他不止持剑,还常使别的兵器。他身上一定很多伤。长袖青衫里露出的半截手臂上就满是伤痕。他衣领掩着伤带。是啊,不然他刚才胸口的衣衫上怎么会浸血,不知是不是上次益州的箭伤未愈……
黎樱瞳突然停下来,泪流满面。她是记不住了,关于程陵的记忆一点也无。可,心是痛的,没有缘由,就是简单的痛。
程陵的唐颓是程军的噩耗。
那夜,被伍刚护着归营时程陵就神情恍惚。他坐在营中的小丘上,看着建康城上一轮明月,不睡、不吃、不动,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情。月亮西沉、日出东方、然后他再看第二日的月亮、第三日的月亮。
伤也不觉得痛了,任凭柳云之拆了伤带、清理、上药、重新包扎。饭食放在身旁冷了又热,最后只好重换。
程若蕾来喊他,他置若罔闻。后来,星河柳青陪他坐在山丘上;再后来,将领们跪在身后,士兵跪在身后。
第三日的月圆高悬建康城上,建康外三里 ,程军大营的土丘之后泱泱跪倒一片将士。程军特有的银甲映着月光,闪亮亮的银色海洋,只是这海洋太过平静,沉寂得可怕。
此时,柳云之已经不敢离开程陵半步。不休不眠不吃两日之后,带伤的程陵已经虚脱得脸色泛青。就怕一不留神,他就要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秋夜寂静,寒风带着榆树细碎的叶片落到程陵眼睫上,有吱吱细小的声音。声响轻微,坐在程陵边上的星河却因此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觉得自己是听到了宿命的声音。程军浴血厮杀,百万枯骨,最终的宿命是在兵临建康城下时功亏一篑。
“程帅一蹶不振,凌剑还在昏迷。程军这四面八方来的兵就要如鸟兽散,这就是命!”星河叹。
“你是说命吗?”星河一惊,他身边的程陵竟然开口了。
有一丝血从嘴角浸出,程陵伸手抹掉血迹。他打开手掌,那刺目的鲜血挂在手指上。他的手沾满自己的血、敌人的血、无辜百姓的血。这样的程陵连他自己都厌弃。他踏着血去寻他的樱瞳,却亲手在二人之间挖了不能逾越的鸿沟。
“在我的命数里,樱瞳和程陵都死了。”
说完这话,一滴泪划下脸庞。
程陵杵剑支撑着站起来,星河要去扶他被他制止。他回身,对着泱泱银甲海洋说:“兄弟们都起来吧!养精蓄锐后,我们剑指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