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在彩云之南;红河蒙自,却更在云南之南。这种天外有天的无边的况味,一直萦我心中,并予我一股探寻的冲动。在滇南明珠蒙自,我到了碧色寨,一个存在了百年的铁路驿站。这个据传是法国人所取的美丽的名字,见证的是它昔日的繁华:它是中国最早的铁路车站之一,是百年前滇越铁路云南段一个枢纽站,也是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所在地。北回归线穿站而过,而具有浓郁法国风情的铁路洋房,虽然有掩不住的沧桑感,但韵味至今犹存。车站墙上挂着的那个已经停摆的法式两面钟,见证了碧色寨的百年风流,见证了碧色寨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也至今在见证着碧色寨的生命力,这不,在我端详它的历史时,一辆货车从我眼前疾驰而过。
在蒙自,碧色寨显然是一道让人津津乐道的风景,但这不是我此行着意追寻的。如果说碧色寨是一个物质驿站,那么,我更愿意去追寻、追想、追慕的,却是那些让我们膺服的精神驿站。是啊,在蒙自,什么是我们要努力寻找的精神的碧色寨、精神的北回归线呢?仿佛是主人精心安排,那天,参观完了碧色寨,接着又到老海关和哥胪士洋行采风,不经意间,主人给我们掀开了蒙自的精神一角:在那里,我们不但细览了西南联大蒙自分校校史展和闻一多先生事迹,而且在哥胪士洋行二楼的闻一多故居长时间默立,静静感受精神之魅。那一刻,我与西南联大相遇,与闻一多相遇,与一种睽违已久的精神相遇。蒙自,不愧为精神之城堡。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华北之大,已经容不下一张书桌”,同在北方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受命辗转南迁,后又于次年4月西迁至昆明,三校组建成为著名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为应对昆明的校舍短缺,联大在离昆明数百公里外的蒙自设立分校,将文法学院悉数迁往蒙自。一时间,蒙自这个安静的边陲小邑,一下子名流云集,冯友兰、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吴宓、钱穆等名师在此齐执教鞭,而数百名师生的到来,也让蒙自抹上了一层文化的光泽,至今都熠熠生彩。虽然文法学院在蒙自只有短短的一个学期,但师生们秉持“刚毅坚卓”的联大校训,以老海关旧址作校舍,老师壮怀难折、潜心授业,学生心忧国难、发愤向学,日后大多成为国之津梁。他们在蒙自,也大有转移一时社会风气之功。钱穆先生曾经回忆说,“学校附近有一湖,四周有行人道,又有一茶亭,升出湖中,师生皆环湖闲游。远望女学生一队队,孰为联大学生,孰为蒙自学生,衣装迥异,一望可辨。但不久环湖皆是联大学生,更不见蒙自学生。盖衣装尽成一色矣。”风气之变,其速如此。而联大给蒙自留下的文化遗产,几十年后,仍常温常新。
哥胪士洋行是法国铁路职员哥胪士开设的,抗战爆发后歇业,1938年,联大文法学院迁到蒙自后,洋行楼上用作闻一多、陈岱孙等十多位教授的宿舍,楼下住男生。闻一多先生居住在二楼一间14平米的屋子里。在这里,他锲而不舍、呕心沥血地寻找救国救民之道,以致“深宵灯火,漂白四壁”。虽然楼外就是美丽的南湖,但为了治学,闻一多先生很少走出小屋,邻居郑天挺教授约他说“你何妨一下楼呢”!后来人们见闻一多先生都亲切称叫“何妨一下楼!”。闻一多先生虽然在蒙自只有大半年,但多情的蒙自人民,选了一块巨石,刻上先生的头像,并在巨石旁建了一个亭子,永久地纪念先生!在战乱中饱受战争颠沛流离之苦的闻一多先生,终于可以在此安息了。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这是一代学术大师陈寅恪当年在“风物居然似旧京”的南湖边写下的诗句,沉痛之余未免悲切了些。的确,晋人南渡、宋人南渡、明人南渡,北返皆成虚愿。但七年之后,中国抗日战争取得了完全胜利,“国仇已雪南迁耻”,西南联大在完成了历史使命后宣布解散,三所大学也各自复校。几十年后,西南联大成了几代人的美好记忆。读过当年曾是西南联大学生、现为清华教授的何兆武先生的《上学记》,他动情地写道:“1939年至1946年,我在西南联大度过了整整七年,读过四个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时光。”
常常想,那时家国沦落,物质条件可谓至陋,但那时的师生们,却自有一种同仇敌忾、百折不回的气慨,虽威武不能屈,虽贫贱不能移。正因为有这股真气、元气在,国家的抗战取得完胜,学术大师得以辈出。回望现世,物质生活富矣华矣,但大学象牙塔里,却是学术腐败时有耳闻,开山人物鲜有出现。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说过,“大学之大,非大楼之大,大师之大也。”思之,能不令人无语!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夜游蒙自南湖,清风徐来,水波漾起,馨香阵阵,棕榈排排。浮想自己如能重回七十多年前的蒙自,一睹闻一多们的背影,一掬南湖诗社社员们的诗心,该是多么心安之事。东坡云:“此心安处是吾乡”。我想,蒙自因了西南联大的眷顾和驻足,已经以其精神之魅,成为我,成为许多人的精神故乡。
(2009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