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自明清以来,即成人文渊薮。明清进士、高官,多自江南出;《四库全书》总共修成七部,按乾隆的指示,就有三部放在江南。这些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明证。也许是面朝大海之故,浙江海宁却总能得风气之先,成为江浙人文渊薮之重镇。且不说明清海宁陈氏、查氏两大家族的人才叠出,现代徐志摩、金庸、穆旦等的异彩纷呈,单是一个王国维,就足以让海宁傲视江南。他就如同壮观的海宁潮,蔚然成为又一道绝美的风景,吸引来自全世界的目光。
作为一位几百年一遇的学术开山人物,王国维故居就坐落在观潮胜地海宁盐官小镇。这幢房子是王国维九岁时其父王乃誉所建,时名“娱庐”。与钱塘潮“江潮人潮两相涌”的壮观相比,这里多少显得有点寥落,一抹从天井漏下的阳光,打在王国维那尊显得清癯的半身铜像上,使故居更显幽寂。我想,这种寂寞本身就是观堂先生所要的。世上嚣嚣者众,寂寂者寥,试看近百年中国学术史,有多少人因为守不住那份寂寞,而最终去追求所谓俗世的灿烂,尽管在世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繁华一时,却最终经不住历史的淘洗,留下人格和学术的双重笑柄;而煌煌中国文化,却因为守得住寂寞的王国维先生这样的少数人,使命脉得以赓续。蓦然回首,那些喧嚣者早已成明日黄花,王国维诸子,却愈来愈显得是中国文化的托命之人,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天公无语,思之念之,揣之摩之,能不让人唏嘘?
娱庐里有一副对联:发前人所未能发,言腐儒所不敢言。用来概括王国维的治学实绩,堪称精当。先生可说是古与新的杂糅体,他的古无所不在:以前清遗老自居;早年研究的是古史、古文字;生活古朴到极点等等。而这些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新:他是近代学术的开风气者;他是西学的巨眼;在词学上的观点堪可新天下耳目。也许,正是这种触目的古和迷人的新,统摄于他一身,古与新相互激荡,生发出发扬焯厉的思想,使他无法承担吧,我理解了他何以在知天命之年,自沉于昆明湖了。“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对这份遗书的解读,当可一窥先生当时何以能从容赴死的些许心迹,但哲人已矣,关于他的死因只能是迷离的公案了。陈寅恪是王国维少有的几个解人之一,他的“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的观点,是当今对王国维自沉的最可称许的解读。
作为一个学问家,王国维未必为世人了解多少。但我觉得,要了解他,不妨从他的“人间词”入手。如果说四子书如窗户,九经如厅堂,那么诗词则如花园,我们正可借这隐秘的一角,看出主人的真性情,真逸趣。王国维一生属意学术,诗词只是他的学问之暇驻足的驿站,并不经心为之。他的人间词统共只有百余首,却首首境界非浅,有人说他是清朝最后一位大词人,这个评判他是当得起的。也许钱塘潮与先生有不解之缘吧,他写的两首观潮词在人间词里有跳出之感,一首是《蝶恋花·观潮》:“辛苦钱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东趋海。”这种象征冲突之苦的诗句,既道出了学问与人生的矛盾,也言尽了“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的困境。“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在《虞美人·夜潮》里,他揭示乾坤广大、人生须臾、最后不过如过眼烟云,正是“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学问之外,其实,王国维洞若观火,通脱而透彻。
或许,今人提起这位大师,最难忘的是他在《人间词话》里“三境界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里没有多少玄奥在,却曲尽学问的奥妙,其实,人生和爱情不也如此?境界,在王国维学术的关键词里,好似一座奇岳,横看成岭侧成峰。但这境界学是学不来的,非有大才者不能达之。王国维达到了,遂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2006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