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这些年来拉拉杂杂涂鸦的一些柒柒捌捌的闲文,缀为一册,并灾诸梨枣,感觉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反倒有轻微的不安。因为,一个捂了多年的文字的秘密,终于要浮出水面,就要被人看穿了。但再一想,正因为不折不扣地露出了庐山真面目,我竟为此大大地释怀、释意,终于,可以不再把写作当成秘密了,也终于,可以继续平实地生活,并随意地在中国文字中出神、入化了。
一直认为,写后记是一件颇让人踌躇的事,仿佛是送走了客人,却生怕他到不了家,回来后赶紧打电话,问他迷路没有,路上遇到坏人没有,开门的钥匙不会丢吧。总之是细心有加,却也会落得个絮絮叨叨的印象。尽管我已到了董桥所说的“只会感慨不会感动”、“杂念越想越长、文章越写越短”的年龄,竟还是“未能免俗”,还要写些闲话、无用的话,这个,得益于咱们的庄子,他不是说过“无用之用乃为大用”吗?
非常喜欢读我的同行、《文汇报》资深编辑陆灏先生的文章。他的《东写西读》和《看图识字》,是我案头的常客。这些文章不但有趣,还总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点到为止,往往寥寥数笔,就能发人之所未发,有醍醐灌顶之效。我达不到那样的境界,但记住了他书中提到的美国散文家怀特的一句话,怀特在给一位读者的回信中,说他太太是位编辑:“编辑就是比作者更了解写作的人,不过自己却回避了强烈的写作欲望。”不敢说比作者更了解写作,但回避了强烈的写作欲望,却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念头也总是盘桓在脑间:好文字都被前人写尽了,置身这个影像时代的我辈,还有什么写作的胆量?
因此,一直信奉“读书长于写作”这句话。相比于那些不切实际、绞尽脑汁的写作(我不得不承认,写作是个身体活儿),我更喜欢那种绵绵长长的阅读。如果说写作是个短暂的情人的话,阅读却是伴我一生的妻子。迄今为止,我的精神家园是通过阅读建立起来的,阅读,也让我体味到那种如诗人兰波所说的“生活在别处”的强大魅力。是啊,我无知的少年时代,通过不朽的阅读,开启了通向外部世界的第一扇门,那时处处充溢着新奇,连空气都散发着简单却热烈的气息;我激情的青年时代,翻开书页如同打开自己的身体,我沉湎在午后的阳光下,沉溺于文学的幻想中,那真像是一个幽长的梦。
如今“听雨客舟中”,琵琶弦上,说的还是读书,读书。每每案牍劳形之余,清茗一杯在侧,缥缃一册在手,风吹哪页读哪页,不知东方之既白。但相比于许多人有目的和有系统的阅读,我的读书范围既散漫芜杂,又冷僻莫名。这让我每次置身通往秘密书房的小径中,几乎就是弗罗斯特所称的“另一条路”。这种选择的下场,就是不断膨胀的书房,在持续地挤压着自己和妻儿的生活空间。内疚之余,也只能通过持续地阅读,来部分地抵消自己的这种歉疚之情。
的确,相比于漫长、坚实和深长的阅读,写作于我并不是最重要和最不可缺少的,甚至有时是可疑的。“我写的不是我说的,我说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不是我应该想的,由此直至我黑暗的内心深处。”卡夫卡的这句话部分地道出了写作的难处。在写作上,我无限缅怀的另一个人,是博尔赫斯,这是一个几乎凭借内心就可以写出伟大作品的人,他对古籍的痴迷,对形而上的终身爱好,对迷宫的神秘感悟,对故乡和梦想的向往,对虚无世界的洞察,有一段时间,几乎成为我内心风暴的中心。他说:我写作,是为了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是啊,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我也动起写作的念头,也可以说,打起了写作的主意。甚至,还拟定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写作计划:我要写本诗学随笔,通过它,让诗歌的内心说话;我要写本红学札记,来报答自己二十多年来对《红楼梦》的痴迷;我要写本书话,来记录这些年来我混迹书摊浪迹书林中的种种快意恩仇;我还要写本宜昌地域文化的书,来表达我对宜昌文化发展的立场。但这些想法要付诸实施,又何其艰难。于是只能“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平时有暇,断断续续地写了些无害小文,这部分地成就了我这本书的骨干部分。
“文化情怀”小辑,大抵收录了近十年来所写的偏重于文化一脉的散文,其中《围炉不夜话》是为此书新写的,因仓促行文,有些东西还来不及写进。“思想情味”小辑,是我在报上开的一个专栏的文章结集,说来也是五年前的事了,有些观点还可再斟酌,但为了保留一份直实,我对这辑文章不加任何改易。“文字情致”小辑,是一组与诗歌有点关联的文章,其中《与词语对舞》那组,抢先在我的同名诗集里刊出,因为也没多大篇幅,这次还是作为一个品种收进来。“读书情趣”小辑,是我这些年来读的大量闲书的真实反映。而选一篇《江浙沪访书记》,也是想记录一份淘书的乐趣在此。“交游情味”,大抵选了几篇文学性强点的专访文章和记人散文。本来想写一辑纪念亲爱的爷爷和父亲的文章,但几次提笔都不能下一言,反倒泪湿衣衫,只得付诸阙如。
感谢对我的写作提供机缘和襄助的每一个人,没有你们,我的写作会更加无力。感谢关注过我文字的每一个公开或隐秘的读者,我要说,正是你们的暗中鼓励,让我在这条可疑的写作道路上还能保持一份最低限度的信心。感谢长江文艺出版社和宜昌市西陵区文联,给此书的出版提供很好的平台。
最后要感谢阅读和写作本身。通过它们,我守护住自己心灵的领地,并努力抵抗平庸、虚无、孤独和日益物欲横流的现实。
2012年8月12日于待读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