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单行道》这本书,我有两个想不到,一是想不到它竟是出自德国哲学家本雅明之手,二是想不到它早在七十年前就已呱呱坠地。我想,读毕此书,一定可以使你改变对这位大哲学家的刻板印象。德国人富于思辨,其哲学堂庑甚广,体大思精,康德、黑格尔,哪一位德国哲人不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德国作家也好箴言体写作,如卡夫卡,片言只语,盈溢着思想的火花。而本雅明的《单行道》,则是又一本格言警句体的妙作,于细微处入笔,正言若反,又闪烁其辞,传达出一种德意志人擅长的妙谛来。
在学生时代,我曾迷恋于他的另一本书,名字长长的,却充盈着语言的美,叫《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是他论《恶之花》作者波德莱尔的力作,它一度轻轻开启了我对西方大诗人的朝圣之路。毫无疑问,读了《单行道》,使我哪怕浮浅地洞悉了本雅明的B面,但何尝不是对一个人更全面地体验。
就像世界从不会是偶然和乏味的一样,人生同样也隐匿着无数的道理和意味。我要说,这本书就是一本意味集,它是独到的,它向生活中那不易察觉而往往被忽略的隐秘之处射去了一道光线,令人在光晕中迷醉。这位只活了48岁的天才思想家,写这本书时已是36岁,在中国,这可是他的本命年。尤为引人注目的是,该书是题献给一个名叫拉西斯的女人的。本雅明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岛上写剧本是与其相遇,并很快成为情人,开始同居。随后,本雅明因她而造访莫斯科,写下了无处没有她影子的的著名的《莫斯科日记》,这也是本雅明一生中结识的对他具有重要意义的第三个女人。拉西斯是一名具有唯物倾向的知识女性,在她的影响下,本雅明对这种恋情的执著,与其说是挥霍了激情,毋宁说是指向了一种立场和信仰。
随便打开任何一页,阅读就可以开始,这是这本书的好处,如同你所喜欢的女人,可以在任何时间去爱一样,不会有滥情的嫌疑。在《弧光灯》一节中,他说,认识一个人的唯一方式是不抱希望地去爱那个人;在《凉廊》一节中,他说,对于爱着的人来说,被爱的人总是显得那么孤独;在《眼镜商》一节中,他说,一场宴请晚会是如何进行的,留下来的人从茶杯和菜盘,酒杯和食物的样子一眼可看出。这些物质和精神的丝丝缕缕,一经本雅明说出,马上就显出其内在的意蕴来,玄意和禅意顿现,而这玄和禅,无不从生活的细微末节中汲取能量,然后取譬设喻,毫不突兀。
而在《第13号》中,他令人吃惊地将妓女和书籍放在一起说事,不知道他内心当时是经历了一个怎样的黑夜:书籍和妓女都能带上床;书籍和妓女都有各自的男人;书籍和妓女都对公众开放;书籍中的脚注在妓女那里便是袜子中的钞票等等。读了这本书,那些习惯于在夏天将钞票塞进袜子里的女性,可得谨慎行事了,因为德国的妓女们早就这么做过了。而本雅明这种将男女之事同书,同人生随意类比的乐趣,有点类似于香港作家董桥,董先生在《中年是下午茶》里写道,中年是危险的年龄,不是脑子太忙,精子太闲;就是精子太忙,脑子太闲。关于人与书的关系,董桥打比方说,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在论翻译时,董桥说,好的翻译,是男欢女爱,如鱼得水,一拍即合。坏的翻译,是同床异梦,人家无动于衷,自己欲罢不能,最后只好「进行强奸」,硬来硬去,乱射一通。机智所向,董桥和本雅明一定是灵犀暗通了,起码他们都能让人读来不觉得放荡和不适,倒是觉得这种贴切的妙处,不经意中能记得牢牢的。
回到本书,正如本雅明对所爱的拉西斯付出的激情和喜悦是一条不归路一样,他也认为,资本主义之路所隐含的衰亡是不可逆转的,是一条单行道,这也是本书书名的旨归吧。其实,不管是人生在世,还是社会前行的脚步,多半都是一条不归路,行行重行行,无暇生别离,所谓的眼前无路想回头,难着呢。
(2006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