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用这样异常亲和的口吻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心里都跟悬空似的莫名不安。杨俊一向无忧虑，像他这样的人这么客气，我更加预料到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杨俊旁边，杨俊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丫鬟，丫鬟便无声地退了下去。杨俊看着我，嘴边浅淡带着笑，伸手倒了一杯茶，却是放在我手上，说道，“喝吧。”
我看着杨俊，从他脸上猜不透他要说什么。我低着头，淡淡喝了一口，心想，这算是提前给我压惊吗？我喝完，抬起头，看着杨俊，说道，“三皇子，有话请直说吧。”
杨俊看了我一回，说道，“你这不急不闹的性子，还真让我有点不忍心。先前二哥决意带你北上的时候，原来是想彻底在全军压下这件事情不给任何人说出去的，但是军中毕竟有四弟五弟的人，二哥担心这么做，反而会适得其反。毕竟你是于全军有功的医女，日后倘若父皇母后追问起来，怕难以一语带过。素澜，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我听了，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脱，我连忙放到石桌边上，说道，“三皇子是说，我在这里，早晚会给二皇子带来麻烦吗？”
“无论是容貌，还是医术，你都太出挑，二哥不怕任何人，但是父皇的旨意他是不能轻易违抗的，虽然母后一向介意父皇亲近六宫，但是，就算父皇单单留你到御医馆内，怕二哥也要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想想，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女子能够一手挽救大军性命，若父皇知道你就在这里，能不想见你吗？”杨俊一番话，说得我浑身冰冷刺骨，连身上的阳光也嫌太苍凉了一些。
我呆然不动，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吗？原本以为只要清清静静就好，却不知道其中还要费如此多的心思。杨广并非是惧怕隋文帝，而是他十分清楚，自己要成就大事，要从隋文帝那里得到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会为了自己而把我推出去吗？
“那我要怎么做？事到如今，我要怎么做？”我下意识地拢着袖子，觉得寒凉不适，脸也感觉萧瑟。
“凡事低调就好，随机应变，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够听懂我的话，二哥是在意你的，他心里害怕失去你，更加害怕给了你承诺却连在你身边都做不到。所以素澜，你要理解，二哥他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毫无顾忌就会太愚蠢。你也不希望二哥他为了你而失去太多，对不对？”
说来说去，杨俊的话无非是又回到了起点上，我何止是明白，简直是认命了，自古只有女子为男子牺牲的，哪有男子不顾一切为女子付出的？那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何况，杨广不是完人、不是神，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我怎么还能够去奢求他什么、怎么会连这点都不理解他呢？历史是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的，哪怕我给杨广带来更大的波动，他依然还是会君临天下、一样会一步步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
“三皇子的话，我都明白了。日后我尽量不张扬便是，外人看来，我不过是二皇子带回来的一个医女罢了。”我低眉顺眼，淡淡地回答道。
“你明白就好，这话原也不是二哥叫我说的。只是看见二哥他这两日在朝上有些分心，细问之下才知道二哥隐隐担心。素澜，二哥对你可谓真的用心到家了。”杨俊说着，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我想起那天四皇子跟五皇子走了之后，杨广欲言又止的，似乎要跟我说什么，最后到底没有说出来，现在看来，是在想着这件事情。宫中多走一步都是心眼，看似清净的人也不得清净，这种日子我算是真的体会到了一二，而这只是开始而已。
“听说四弟五弟已经来看过二哥了，他们两个打什么心眼我不用想都知道。他们应该早就心中有数了，你尽量不要跟他们照面吧，这风波来得越迟越好。”杨俊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是。”我点点头，跟着站起来。
“我书房等二哥，他今日出城，现在怕应该快回了，你没事也来说说话吧。”杨俊复又笑道。
“皇子谈论大事，我怎么好随意出入？”我看着杨俊说道。
“什么大事？朝上也是大事，回府还是大事，累不累？我过来，就是跟二哥闲聊的。再说，我跟二哥岂会介意你在场？”杨俊一笑，直接朝书房走去了。
我站了一回，一直到杨俊的背影慢慢在回廊中消失不见，我才发觉泪水竟然溢满了眼眶，眼眉一眨便流下，我赶紧擦去，不想给任何人看见我这样，尤其是杨广。风中飞絮、水中浮萍皆无根，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然是这么被动，一步走出，便步步不由人。我坐了一回，才往回走，想起杨俊的话，便往书房走去。
远远便听见书房之中传出声音，才知道杨广是已经是回来了的，应该是刚刚回到。我直走到窗边，放轻了步子，只听见杨俊笑道，“二哥，今早你在朝上所说的那个法子真是绝了，把兵将悉数调往各个军营，既削减了部分人的兵力，又分匀了各处的实力，连太子都哑口无言。你没看见四弟、五弟那气得憋屈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
好一会，才听见杨广清润的声音，说道，“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出头的，但是是关乎国本的事情，我少不得还是要开口。伐陈的兵马本来就是从各处调集的，现在回朝，四弟跟五弟还有几个外臣等要趁机掌握一些私兵，这是于法于理都不能容的事情。倘若私兵一多，恐怕会有人居心不良，会威胁到朝廷命脉，不可不防。”
“还是二哥想得周到，难怪父皇会满意。”杨俊跟着说道，“对了二哥，刚才我去看了素澜了。”
沉默，书房中突然没了声音，像是杨广根本就没有说话。杨俊接着说道，“她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心事未免也藏得太深了一些，什么不好的都藏着，二哥，这可像你。那件事情，你到底打算怎么跟她说？”
“素澜不是寻常女子，她会理解的，这件事情也并非我自己的意思，你也是知道的。只是不管怎样，怕她还是会难受。”杨广似乎是很艰难地开口。
我的心越发揪着难熬，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杨广一再顾忌？
“二哥，依我看，为了早做打算，你正式纳她在身边做个妾室也罢，这样免得日后夜长梦多，父皇再有心，也不能打儿子女人的主意。”杨俊索性放开了喉咙，根本不担心别人是否听见。
“不，素澜性情耿直刚烈，不爱虚名富贵，不是一般女子。她亲口说过不要任何名分，我也已经答应了她，你是知道的，什么姬妾之类的名分只会辱没了她。”杨广断然拒绝道。
“什么？她竟然有这等心思？果然不是一般人，这等荣华面前什么女子不心动？”杨俊似是失神地说道，“也对，她既然心甘情愿跟了二哥，必定也会料到这是迟早的事情。”
我正听得入神，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一看却是丫鬟送了茶水过来。我赶紧走过去，小声说道，“我正要进去，你且退下吧。”丫鬟把茶水递给我，我心神不宁地走到书房外，只听见杨俊说道，“二哥，我才从母后那边过来的，这次选婚，你可知道父皇、母后给你挑的是什么人？那便是兰陵萧氏、梁朝昭明太子萧统的曾孙女、西梁孝明帝之女。据说长得是十分美艳，温婉端庄、聪慧贤淑且知书达理，所有待选女子之中，只有她的八字跟二哥是最合的，因此父皇母后特别喜欢，只是年纪尚幼了些。”
“西梁萧氏？”杨广失声问道。
“对，据说此女子出生在二月，族人认为不详，便把她托生在叔伯家中养大。但是术士袁天纲曾经给萧氏相过命，说她乃是命中注定要入主宫中、母仪天下，那岂不是要做皇后的命吗？二哥，你…”杨俊还在说着什么，可惜我已经几乎听不到了。
历史竟然是如此吻合，伐陈之后，隋文帝跟独孤皇后夫妇为了犒赏杨广，命人在各处王公贵胄所出的女子中替杨广选皇子妃，选来选去，只有西梁萧氏跟杨广最为合适，那便是日后名扬天下的萧皇后，据说连唐太宗李世民都垂涎她的美名。这分明就是早已经注定了的事情，我并非不知道，可是为什么浑身上下居然难过得厉害？我一分神，满满一茶托的茶水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我拼了命要离开这里，不想被他们看见，可我就是不争气，脚步怎么都挪动不了。杨俊跟杨广是习武之人，早就冲了出来，看见我这样，便已经知道大概了。杨广伸手想要抓着我，不料杨俊把他的手一挡，说道，“二哥，交给我吧。”
说罢，杨俊由不得我，直接拉着我离开书房。我真希望一直这样朝前走下去，可以不用顾忌身后许多事情。我并非是因为杨广选妃而难过，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卷入了这场历史中是那么地不堪、那么可笑，明明就是已经注定了的历史，在这历史中我又算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