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老人冷不丁地听到刘三突然冒出如此一句问话,举起酒杯的一只右臂竟然轻轻一颤,随即变得目光如炬地凝望向刘三。
“老夫果然没有看错,刘君果然并非寻常泛泛之辈,看来黄石这一次琅琊之行竟没有白来,总算是有所收获,居然一下子结交到了隐士高人。”
“依黄石公之见,如今之天下大势竟是要面临一场风云巨变了?然则,天下迷局又将何解?”在刘三尚未应答之际,徐夫人早已琢磨出黄石老人话中透露出来的一丝玄机,心中禁不住砰砰跳动,一时按耐不住,终于再度出言询问。
“六国幻灭,天下一统。周室不复,始皇称帝。”
“六国幻灭?始皇又是哪一国的诸侯?”
“天机不可泄露,今日黄石只能言尽于此了。况且,天下之事,瞬息万变,又有几分能说得准呢?刘君,黄石与你等二人相识一场,颇感投缘,畅谈半日竟然不觉疲累,这也是数十年中未曾有过之奇事。此时实在不忍一别永失,黄石想与你做个约定,明日清晨寅时,你我于龙王滩念君亭再谋一聚如何?”
“黄石公,刘三志不在此……”
“咦?可惜,可惜。天将分崩兮,社稷不存;四海翻腾兮,蛟龙不现。天下乱,百姓苦,黎明苍生谁来顾?”黄石老人站起身来,身体摇摇晃晃几下,似已迷醉,口中来回高声吟唱着这几句偈语短句,也不去和刘三二人稍打招呼,径自“蹬蹬蹬”地奔下了酒楼。
“黄石公,十三载后,下邳无名小桥之上,有子张良,或能使公称心释怀。此子崇尚礼法,虚怀若谷,胸怀仁爱之心,公可三试其诚于彼桥上,便知刘三所言非虚——”
“罢了,罢了,黄石去也。他日有暇,可到济北谷城山下寻我,再谋一聚……”
从黄石老人下楼离开,刘三只说了短短几句话语,而其人声音再度响起之时,似乎已经由长街远处而没。徐夫人匆匆赶下楼时,却早已寻觅不到黄石老人的一副身影。
片刻之后,刘三与徐夫人沿着邑中长街一路走过,都自沉默不语,心中各自体味怀念着这一位古稀老人的超凡洒脱风采。
二人信步来到琅琊邑南门附近,迎面撞见一个贩卖丝绸布帛的商贾,正自大声地向两个驻足翻弄丝缎布匹的年轻女子介绍着自己的得意货色。
刘三只望了一眼,便径直地走将上去,想看一看这古时的丝织品成色做工究竟如何。不曾想到,站在布帛商贾对面挑选丝布的两个女子同时翻到了一块大红色的丝缎,两个人各自执了一角,就此起了争执。
“这一块绸缎是我先拿起来的,彩凤姐姐你应该让给我!”
“明明是我先选到这一块红色绸缎,彩霞妹妹你应该让给我!”
“是我先拿到的,应该给我!”
“是我先看到的,应该给我!”
“给我!”
“给我!”
“喂,喂,两位姑娘住手,这可使不得呀——”前一刻贩卖丝缯的商贾还在为成功吸引到两个爱美的年轻女子而沾沾自喜,这一刻早已急得跳了脚,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在一旁乱了方寸,在一阵嗔目结舌中,张大了嘴巴,竟然紧张得忘记了继续劝阻。
片刻之后,只听得“嘶啦”一声,一块大好绸缎便已为两位婀娜多姿的姐妹花扯成了长长的两条。
“我不要了,你爱要就给你吧!”
“我也不要了,哼!”
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地仍却了手中绸缎,一左一右各自气鼓鼓地去了。
“哎呦,我的绸缎!喂,喂,你们两个给我回来,我的绸缎啊……”贩卖丝布的商贾匆匆跨上前来,捡起地上裂成两段的绸缎,看看早已远去的两个女子,想追又不敢追,一副愁眉苦脸欲哭无泪的样子。
“哎,世风日下,两个看似如花似玉的姐妹花,竟然是如此地泼辣不堪。”
“哎,真倒霉!我灌婴今日在大日头底下待了整整一天,一笔生意尚未做成,竟然碰上了这样的晦气事!”
“灌婴?你说你叫做灌婴?”
“没错,灌婴是俺的真名实姓,俺又没犯过事,为何要隐瞒自己的姓名?”
“你也是睢阳人?”
“是呀,先生你是如何知道灌某的籍贯的?我看先生面生的很,这倒奇怪了。”
“听说秦国大军攻打韩国,连毗邻的魏国、宋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连,睢阳百姓流散迁移齐地者甚多,更有一些年轻男子、女子被卖到了齐地大户之家,而当地的商贾贩卒也都背井离乡,分别流落到了齐楚两地。”
“是啊,我的一个朋友就是由睢阳被卖到了琅邪,听说睢阳附近十里八乡都乱成一锅粥了,良田毁尽,盗贼横生,饿死了好多人。不过话说回来,三哥你是如何了解得这样清楚的?”
“四弟你久居齐东海滨之地,不是一样知悉天下之事吗?”
“难道关于三哥你是来自于稷下学宫的名墨大儒的传闻竟然是真的?三哥,你隐藏得实在太深了。”
“不说这个了,灌婴兄弟,我叫刘三,今日想请你前往刘某家中一行,并与你一起做个长久生意,你看如何?”
“是与灌某的这些丝布货物有关?”
“不错,我有个想法,想用你的这些丝绸布帛做成衣裳、长衫,然后再行售卖。”
“这个……”
“兄弟,你就别犹豫了,我这个三哥心思手段可都多着呢,你只管跟着他走一趟吧,保管你吃不了亏!我就居住在这琅琊邑的瓮里,我叫徐夫人,祖上都是做制铜锻铁生意的,你在琅琊邑问人便知,这一次就由我给你作个保,你只管放心好咧!”
“好…..好吧,反正现在天色已晚,俺这会子也做不到什么生意了,就跟着你这位刘三先生一起走一遭吧。先生与这位徐公子都看着面善,俺信得过你们!”
“痛快!三哥,今日就这么着吧,我也不留你了,你赶紧趁着天色未黑赶回寨子去吧,嫂子还在家中等着你呢。张大牙留在寨子始终是个祸害,等我这几日想出个法子把他这座大神给端出来,三哥你暂且先忍耐上几日。”
“恩,四弟,你这几日再帮三哥寻觅些狼毫、兔毫、鼠毫过来,我要赶制几件物事,托灌婴兄弟一同带去贩卖。”
“好,三哥,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我明后日必定给你寻到送到寨子中去。”
于是乎,三个年轻男人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已将灌婴的丝帛摊子收起缚好,灌婴用担子一挑,跟着刘三径直去了。徐夫人目送刘三、灌婴两个人身影去远,方始寻路返回府中。
因这一次随同进山的灌婴挑着装满丝帛的担子,两个人直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方才来到山中之谷,小寨之外。这也亏得灌婴年轻,身体又长得结实,长年累月中挑担锻炼了一些脚力,所以两个人并一担子货物才得以有惊无险地安全抵达了青石子寨。
刘三引着灌婴来到自家竹舍之外,远远地便看到了同小胡奋一起伫立竹舍门口翘首顾盼等候的妻子木桑。两个人目光交汇接触的一刻,木桑早已按耐不住急切的心情奔跑着迎了上来,刘三快走几步,彼此便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三哥!”
“桑。”
短短的两个称呼,木桑呼唤得较为急切,刘三却是于紧紧相拥中在妻子耳畔轻轻地发出低语。
“进去吧,今日我带了一个兄弟过来。小胡奋,过来给这位灌婴大哥帮上一把手!”
“好咧!这一大担子究竟是些什么物事,怪沉重的。哎呦,灌婴大哥好厉害,一个人给挑进屋子啦。”
“好东西,你自己看吧。”
灌婴帮着胡奋一起解开捆缚着的绳结,打开粗麻编织的袋子袋口,胡奋一边翻弄着,一边哇哇地叫唤起来。刘三、灌婴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又各自就着一只小木盆将手脸洗过,任由胡奋翻弄起丝帛货物。
过了一会,木氏早已翻开灶底掩埋着的木柴,烧热了一大镬山菇野菜热汤,并蒸了两只荞麦面粉做成的大馍。木氏将两个热馍中的一个掰了一半塞到胡奋手中,其余的都一起递给了刘三,自己却取来面饼伏在刘三身侧,就着汤菜吃了起来。
刘三将一只热馍递与灌婴,灌婴推辞不接,却被其连声催促着取来吃了。接着,刘三又将剩下的半个热馍给了妻子木桑,自己却取过面饼,就着一碗汤菜,有滋有味地吃过了一餐。
饭后,木氏烧治了一大镬热水。刘三、灌婴、胡奋先后将脚洗泡了一回,便安排胡奋陪着灌婴于竹舍一层竹塌睡下,自己方才关上竹门与木氏走上二层阁楼歇下。
第二日早早起来,大家草草吃毕,刘三便唤过灌婴、胡奋,命其二人挑着用竹筐竹桶进山去采摘割各种颜色的花草、果实、树皮,木桑也从由族长及隔壁黄公翁婆处取来大大小小竹针、铜针数枚,以及些许细麻线。木氏按照齐国流行的的衣裳、罗裳、男子长衫款式用细竹签蘸下墨汁就地在竹舍四周墙壁上迅速地画将出来。
刘三从中选出一款时下适合男女穿戴的深衣,在袖口、衣领连通下摆的边缘处统一画出层次分明的条纹绣边,又针对男女的不同将脖颈数处分别放出一些空间,划出婉转的曲线,然后又大致均匀地添置了一些或方或圆可以突出棱角、层次分明、深具立体感的图案。刘三从伫立审视开始,再稍加思索,到最后果断迅速地作出了一些修改添画的决定,整个过程只花费了短短片刻功夫,直看得身侧的木氏目瞪口呆,心中兀自地澎湃起来。到这时,木氏方才明白原来衣裳还可以这样做得细致讲究一些,平日里所见族人的那些穿着,即便是谭公、张大牙由琅邪邑购回的衣衫,也都不外如是,变得十分平淡无奇了。
接下来,木氏便按照这一款男女不同的深衣样式,在一张高几之上丈量裁剪起布帛来。刘三则又从木氏所画衣裳图案中稍加变化,取长补短,更针对夏季湿热的特点,着重地设计了一些丝织衣裳,女性以纱衣、罗裳为主,男性则有些参考当时胡服的特点,全部采用短衣、短裤打扮,虽然有些标新立异,也不过分于超脱世俗眼光,毕竟市场也很重要。除此之外,刘三单独设计了一套男子贴身短裤及一套女子文胸两样新奇衣物,这两样男女贴身“衣物”用料甚少,妙用却非常独到犀利。考虑到这可能会与当时的世俗文化产生一些抵触激荡,刘三并未打算大量缝制,但物以稀为贵,仅仅缝制赶出三五套,一来自己家中非常需要,二来又可以激发吸引一些达官显贵的猎奇欲望。